第59頁

2023-09-23 17:28:11 作者: 鄭小陌說
    蘇驚生兩手抄著口袋,低頭站在那,立得如雨露壓彎的長竹。

    左忱沒問他怎麼來了,只說:「你要進去看看麼。」

    蘇驚生緩緩搖頭,「在外面看過了。」

    左忱說:「行。」

    兩人從負二層上樓,事後的手續辦完,只等明天去火葬場火化。

    紅姨常來左忱家做飯,很多時候也住在這兒,久了家裡就有幾個房間給她用。交完錢回去的路上,左忱買了倆塑料箱,到家後她放下塑料箱,歇了一會,開始收拾紅姨的東西。

    她收拾的時候蘇驚生走進屋。看左忱一樣一樣把東西往箱子裡排,他隨手拿了件衣服攥在手裡,坐在床邊叫:「左忱。」

    左忱回頭看他。

    蘇驚生說:「晚點再弄吧。」

    左忱頓了一下,扭回頭繼續收拾。

    「左忱。」蘇驚生又叫她,左忱像沒聽見一樣。

    蘇驚生起身過去扯她,左忱往後退了兩步拉回自己的胳膊,卻終於停下不再收拾。

    她看著外面慢起的華燈,站了幾秒,靠著衣櫥滑到地上,屈膝坐著,掏出根兒煙來點上。火光明滅,左忱垂頭看著腿間那一塊地方,沒一會蘇驚生也靠過來坐,他的頭貼在她肩上。

    左忱抽了兩口,忽然將煙掐滅,低聲說:「我去睡一會。」她撐膝站起身,上樓去了自己房間。

    蘇驚生目送她。

    他坐在原地沒動,也沒開燈。天慢慢黑透了,屋裡陽台的門沒關,一陣風吹進來,蘇驚生順風源看過去,陽台上,是紅姨前天洗乾淨的衣服。

    看了一會,他慢慢靠衣櫃側躺下去,蜷起了身子。

    第二天火化如期舉行。

    紅姨在北京沒有親戚,只有幾個經常走動的朋友,朋友里四個聯絡上兩個,兩個里只來了一個。

    於是左忱,蘇驚生,還有那個素昧平生的中年女人,這三個人構成了這場不聞名送葬的全部沉默。

    火化前蘇驚生哭了,左忱卻沒有。

    火化結束後,她抱著骨灰,順著牆邊走出去,沿途碰到家飯店,她轉頭對紅姨的朋友說,去吃飯吧,我來請,當替紅姨謝你來了。

    對方客套兩句後同意了。

    客套的那兩句話左忱沒有接,是蘇驚生替她接的,他注意到左忱沒有辦法做這些。

    她沒有客套的力氣。

    坐下後三人叫了幾個菜,左忱把骨灰盒放在桌子靠里,眼看著窗外,對面紅姨的朋友低頭盯著手機。

    桌上沒有人說話。

    蘇驚生忽然拉了拉左忱的發尾,在她轉頭之前,拉住了她桌下的手。

    四目相對,他捏了捏她的小指,努力彎起雙眸。

    「……」

    左忱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伸手抹去了他發紅眼角的一片紙灰。

    吃完飯幾人各自回家,蘇驚生和左忱一塊整理了紅姨的東西,房間空出來,兩個大塑料裝滿了她的一生。

    紅姨的東西收拾完沒幾天,左忱家來了個客人。

    高中的寒暑假很短,蘇驚生假期結束又回去上課,每天走讀十一點才回得了家,所以當她來的時候,家裡只有左忱一個人。

    「小忱兒,晚上好啊。」

    左忱的手捏在門把上,停了一會才說:「你怎麼來了。」

    陳禮舉起胳膊,把手裡的東西給她看:「找你喝酒啊。」

    左忱先是皺眉,過了幾秒,出口氣笑了一下,側身說:「進來吧。」

    陳禮進屋,左忱去廚房找了酒起子,碰一杯撞兩杯,半瓶子下去,話才慢慢打開。

    陳禮沒坐沙發,左忱也就坐在地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這幾年。虛擬服務行業圈子不大,分開的這幾年左忱偶爾還能碰上陳禮,只不過兩人見面只點頭,吃飯全客套,沒再有很深的私交。

    一瓶酒喝完,陳禮熟門熟路地爬起來,從左忱的酒櫃裡又抱出一瓶來。

    左忱看著她開酒,說:「你今天來搶劫的?」

    陳禮有點喝高了,忍不住笑,邊笑邊說:「不是,來跟你喝最後一茬兒。」

    左忱愣了愣。

    「你要走?」她問。

    陳禮點頭:「對。」

    「走去哪?」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為什麼?」

    陳禮只笑盈盈地看著她,不說話。

    左忱慢慢說:「你要和胡執走。」

    陳禮大笑。

    笑完了,她喝淨杯中的酒,說:「這你可錯了小忱兒。」

    左忱說:「你不和他處了?」

    陳禮說:「不啊,我倆處得挺好的。」

    左忱說:「那你要走,你不帶他?」

    「不帶啦……」陳禮帶著嘆息說出這句話,話尾的語氣沒有句點。「我給他留了點錢,這小子為我受了挺多罪,不禍禍他了。」

    左忱清楚地知道她的留點錢是什麼概念。

    她看著杯里的酒,沉默半天,最後一仰脖喝了下去。

    那天她兩人喝空了四瓶。

    當天晚上陳禮醒了酒就走了,從進門到離開,蘇驚生全程都沒看見她。後來左忱告訴他陳禮來過時,他問陳禮是不是故意這樣做,左忱想了一會,說也許吧,你不用想太多。

    再後來,左忱就聽圈裡人說,陳禮死了。

    她死得無聲無息,直到死了半年才有人知道她死了。

    她聽到的時候蘇驚生也聽到了,彼時他讀高三上學期,正在準備考大學。

    蘇驚生有點近視了,他摘下眼鏡離開書桌,坐到左忱身邊。他握住她的手,低頭看著手背上彰顯不惑的淡斑。

    左忱一如既往,什麼都沒有表達。

    蘇驚生覺得,左忱大概就是這樣,她一直這樣,所以她一生都會這樣。

    但當天晚上回來,走進家門,蘇驚生卻看到了廚房客廳,一地狼藉。

    碗碎了很多,菸頭紅酒到處都是,冰箱大開著散發冷氣,所有東西以一種拼死的架勢流泄出來,散落四周。

    蘇驚生踩過碾碎的香蕉,破爛的雞蛋,灑落的大米,從這些痛苦裡挖出了左忱。

    「左忱?」

    他跪下來,跪在蔓延的紅酒里,用臉頰去親吻左忱的臉頰。

    「怎麼了?」

    他用世上最溫和地聲音撕裂開自己,張開內臟,柔軟地包住她,緊緊地。

    沉默。

    「左忱?」

    「……」

    「……」

    「我……餛飩。」

    「……什麼?」蘇驚生抬起頭,用極低地聲音回問。

    左忱的頭後仰,靠在櫥柜上。她慢慢清了清嗓子,說:「我找不到餛飩。」

    蘇驚生下意識四下一找,忽然看到她手上捏著的一張紙。

    那是張明黃色的便簽紙,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在哪裡,有粘性的部分全是灰。上面有兩句很簡單的話:左小姐,我有點頭痛就先回去了。衣服洗好了,你跟小驚生說一聲,我給他包好的餛飩在冰箱裡,讓他記得吃。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