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2023-09-23 17:28:11 作者: 鄭小陌說
聽到這兒,蘇驚生綻出一個無聲地笑。
左忱沒有看到它,只豎起三根纖長的指,刺一樣直指星夜。
「三個月。」
她說。
「一個人每周一天,就撿三個月,海邊乾淨的跟沒人來過一樣。」
「……」
蘇驚生的笑慢慢隱去了。
左忱繼續說:「撿的時候是春天,後來夏天一來浴場開放,有人在棧橋淺灘跳水,扎猛子撞死在暗礁上。我目擊,採訪的時候警察問我在海邊幹什麼,我說了才上的新聞,後來就不去撿了。」
蘇驚生睜著雙眸,軟軟地問:「為什麼?」
左忱淡漠地說:「有人看熱鬧,想組織活動和我一起撿。」
蘇驚生不知道回應什麼。
四周濕鹹的夏熱吹過,托起蘇驚生的劉海,又放下來。
靜了片刻,他問左忱:「你見過真的鯨魚嗎?」
頓了頓,伴隨著點頭,左忱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暫地碾壓過氣質,落地前的菸灰般閃閃發亮。
蘇驚生見到一縷信仰飄過。
微妙的嫉妒跳出地面,又扎回去,盤亘在打人柳的龐大根系邊,與其他負面擰成一股。他心中為首度撕裂左忱日常的油布,看到背後而歡快蹦跳。
蘇驚生湊近左忱,眼眸亮晶晶的,眼睫刷過她的顴骨。
左忱摁住他,「別鬧。」
蘇驚生說:「我也想看鯨魚。
左忱的手停在他臉上。
半晌,蘇驚生透過指縫看左忱。他見她沉默一會,低聲說:「好。有時間我帶你去凱庫拉觀鯨。」
蘇驚生張口放出二萬八千發禮炮,高叫著歡呼起來。
他知道左忱永遠說到做到。
少年人十二三,想長大,想焦急地脫去身上一層皮,想藏起快樂故作深沉。蘇驚生卻在她掌心歡呼,在她面前打滾,就地一卷,褪掉一身憂鬱的皮毛。
他用少年人的方式,對左忱獻祭出最大的信任。
我願永遠是你面前的小羊,搖著短尾巴,踢踢踏踏。
蘇驚生蹦躂了有小十分鐘,等他回來,左忱的飯已經空了。
她抓著空飯盒,胳膊搭在膝蓋上,夾煙的手虛劃地上他的那份,「不吃就扔了吧。」
「不。」
蘇驚生搖頭坐下,喘口氣開始認真吃飯。
左忱看他吃了兩口,移開視線,盯著浮動垃圾的海洋。
海線滾滾,舔過濕涼的沙。
過了一會,左忱從包里掏出包衛生紙遞給蘇驚生,「風涼了。」她說。
蘇驚生接過來擦掉臉上的汗,忽然叫左忱一聲。
「左忱。」
「說。」
蘇驚生說:「凱庫拉很遠吧。」
左忱說:「是不近。」
蘇驚生說:「那如果一去要十幾天,你有時間嗎?」
左忱靜默片刻,說:「明年我騰時間帶你去。」語氣像赤貧的人承諾明年交出一倉黃金。
蘇驚生知道她當然能夠做到。
死都能。
蘇驚生把吃完的飯合上,左忱伸手拿過去。他邊動作邊說:「我聽鄭鄰說東北有個大海洋館,裡面養白鯨,如果去那兒的話挺近的。」
左忱瞬間皺起眉。
蘇驚生沒抬頭,片刻等不到回答,他撩起眼瞼,看見左忱平息下去,面無表情的臉。
他被凍的瑟縮了一下。
他遲疑著問:「左忱,你生氣了嗎?」
左忱站起身,打理一下衣服,平靜地說:「是。」
蘇驚生跟著她往遠處的垃圾桶走。左忱淡淡地說:「你想去海洋館,以後掙錢了可以自己去,或者帶朋友去,我不會限制你,但我不會帶你去,也不會和你一起去。」
蘇驚生說:「為什麼?」
「……」
左忱一直走到五十米外的垃圾桶。她扔掉手中餐盒,抄起口袋,才說:「蘇驚生,你問你,如果有人管你吃穿,但你不可能做所有想做的事;或你要忍飢挨餓,但幾乎能做任何可以達成的事,你選哪個。」
蘇驚生眨眨眼,幾乎沒打磕巴地說:「第一個。」
左忱愣了。
她的聲音被潛意識牽線,冰冷的怒脫口而出。
「蘇驚生,他們囚禁、並馴養了一片海洋。」左忱語調低沉,「而且它臣服了,就臣服在循環系統和鹽水裡。」
蘇驚生面對她明顯的態度也愣了。
情緒撞情緒,游/行狂奔過荒園,他根本無法贅言自己。
蘇驚生呆呆地看了她許時,輕聲問道:「左忱,你不願意要我了嗎?」
左忱的怒被迷惑打亂一瞬。
「什麼?」
蘇驚生慢慢地說:「因為,我不就是你說的吃穿不愁,但不能做所有想做的事嗎?我就是臣服在循環系統里,單獨的一片海啊。」
「……」
左忱再度怔住了。
蘇驚生仍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說:「左忱,你生這種人的氣嗎?」
左忱無法回答。
她甚至無法言語。
她的靜默讓蘇驚生手發抖。
他把雙手掩在短褲口袋裡,想要說我只是試探一下,我只是開個玩笑,我選擇自由,輝煌的自由。
可歲月長卷嘩啦鋪開,圖窮匕見,鋼鐵的書籤跳起扎進土壤,上面誠實兩個字烙鐵燒紅燙在蘇驚生的心房。那是他曾經接過的一把鮮血淋漓的刀。
不能撒謊。
他忐忑地吞咽,垂下眼瞼,低聲說:「我……喜歡這種樣子,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左忱,你不喜歡我,生……生我的氣嗎?」
沉默。
長久到能聽見時針走動的沉默。
良久,左忱忽然低頭輕笑一聲,從口袋中拿出手,五指摸過他的頭頂。蘇驚生慌忙抓住她,攀著那隻臂掉進她懷裡。
他壓著頭將自己掖在她肩上,無法抬起面孔。
頭頂上,左忱的聲音低低。
「是。」左忱說,「我不喜歡這樣的人,我看不起他們。但是蘇驚生,我並不生你的氣。」
她淡漠而溫和地說:「這是你的人生,我向擅自評判它而道歉。」
幾乎是瞬間,蘇驚生摟住她,緊緊地摟著。
左忱承認的態度刺痛他,但他從這寒冷的悲傷中,感受到一種無聲的慈悲。
他緊挨在眼前的黑暗裡,忽然發覺一件事。
他想他錯了。
左忱給他的其實就是自由,只是她給它冠上了許多迷濛的名頭,不干涉,不理會,不喜歡,以及面無表情的冷漠。
「左忱。」蘇驚生輕聲叫她,壓抑著喉嚨里擁擠般的悶痛。「我以後也不去海洋館了。」
「……」
左忱沒有懂得他的轉變,但她停頓片刻,選擇了不刨根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