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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8:11 作者: 鄭小陌說
    左忱仰頭坐在浴缸里。

    默然片刻,她說:「……推薦信。」

    「啊。怎麼了?」陳禮頓了一下,嗤嗤笑說:「不是,等會兒,你不知道?」

    左忱撐著浴缸底坐起來些。

    她抹了把臉,拿過條溫毛巾搭在頭上,才慢慢說:「陳禮,它是要去上小學,不是考研。」

    陳禮那邊叮噹幾聲,像是停了手裡的事,「啊……對,我老忘了你是自己個兒考上來的,腦子裡沒這些破事兒。你研究生是全獎金讀的來著?」

    左忱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陳禮知道她不願意多說自己的事,笑笑說:「你沒孩子沒打聽過這些,我早時候了解過一點,咱們這兒只要有上頭的人寫封推薦信,跨區上學都是小事兒,跟戶口沒啥關係。」

    她吃了口東西,含糊地說:「你們地方都是硬考上來,就這樣不還有特殊班麼,這地界就這樣兒,這種的多點兒就是了。」

    左忱很快適應過來,「推薦信很難弄麼。」

    「不啊。」

    陳禮停了停,語氣輕鬆,「嗨,也算是吧,要誰都能弄著那還有啥意思。不過老刀那邊兒有認識的人,這種事兒都不叫事兒。過兩天我找你去啊。」

    左忱的喉嚨收縮了一下,片刻才說:「謝了。」

    陳禮笑,「沒事兒,見了面兒讓我親一口就成。」

    左忱也輕笑了下,低頭看著水面。

    陳禮的咀嚼聲慢了一點,低聲說:「再說……這事兒我也有一半責任。」

    左忱又不說話了。

    她不說,陳禮也沉默下來,一時間四周只有電流聲。

    這種不尷尬的寂靜在她們間常出現。浴室里很靜,左忱手在水下抓住幾縷長發,看著它們在指尖滑過。

    她聽了一會,淡淡地說:「沒事我掛了。」

    陳禮嗯了一聲,也不和她多客套,「行,那過兩天兒見。」

    「好。」

    放下手機,左忱又出溜回溫水裡。

    她是半夜回的家,干一天活從裡到外乏得很,她估摸著蘇驚生已經睡了,澡洗得很小聲,浴室里也沒開燈。

    摘掉毛巾,左忱從置物架上拿起啤酒罐,仰起的頸項繃著條線,喉嚨幾個起伏,酒就下去一半。

    閉眼在缸沿靠了一陣,啤酒的勁兒漸漸發上來。她無意識捻著濕發,昏沉的頭慢慢陷入凝滯中,旋轉著下墜。

    皺眉扒住缸沿,左忱感到後腦一陣陣發沉,情緒錯位壓抑,等她模糊想起忘記吃藥時已經來不及了。

    恐慌在寂靜中癌症般滋長。

    她下意識張開口。

    吸氣。

    呼氣。

    吸氣。

    呼氣。

    抓住缸壁的關節發白。

    她又站在岸邊了。

    耳畔的濤聲轟鳴樣的炸響,滾滾洪流撞擊著前仆後繼,一浪又一浪,帶著土腥味的水花濺到臉頰上,她伸出舌頭舔掉。

    跳下去。

    她舒展四肢,彎腰望著洪流。

    跳下去。

    指緣漸漸鬆動,關節恢復血色。

    跳下去。

    她趴在岸邊,靠水面越來越近。

    跳下去。

    白皙的軀體慢慢沉進池中。

    跳下去,回家去。

    頭,頸,肩,胸……一切在緩慢被滔滔水流吞噬。

    回家去。

    發沉的後腦被溫水托著,呼吸充斥溫柔的窒息,黑暗中一片寧靜,連耳鳴都壓住。

    回家去。

    回家……

    【嘩----!】

    柔光猛然驅散黑暗,擋簾被拉開,水放肆濺出浴缸。

    濕漉漉的發頂。

    左忱緊扒住浴缸壁。

    恐慌,咳喘,後腦壓迫的墜滯,一切都在哀求她回到那個窒息的溫暖中。

    可牧羊人的鞭梢凌遲過心房,責任感鞭撻的劇痛迫使她抬頭,迫使她抹淨臉,直面咫尺間赤/裸而驚恐的蘇驚生。

    「麻煩你。」她啞聲說:「幫我把臥室床頭柜上的藥拿來。」

    蘇驚生慌不擇路地跑出去。

    它腳步匆匆,左忱能聽出它跑得太慌,掉了一隻拖鞋。

    再回來時蘇驚生拿著藥端著水,玻璃杯壁濕漉漉的,撒出來許多,還有果不其然的光著一隻腳。將藥遞給左忱後,蘇驚生迅速蹲下身抱住自己,目光緊攥住她。如同鳥攥住枝杈,害怕築巢的樹傾倒。

    左忱接過藥吃下,看上去好一些,她拿過毛巾搭在頭肩,對蘇驚生扯了下嘴角。

    「謝謝。」

    左忱的語調淡薄,沒有絲毫謝謝在這個「謝謝」里,蘇驚生因她的語氣縮了下肩。

    雖然她平日言語也並不熱情,但蘇驚生聽出了這一次微妙的差別。

    它蹲在原地,腦袋轉了幾次,忽然侷促地說:「對不起。」

    左忱抬了下眉,落下時眼瞼也隨之而降下。

    靜了一會,她說:「為了什麼。」

    蘇驚生踟躕。

    「……我不知道。」它最後說。

    左忱說:「那你道甚麼歉。」

    蘇驚生說:「因為你在生氣。」

    它抬起那少年人特有的明亮雙眼,赤誠和無知充斥其間。

    它輕輕地問:「你為什麼生氣?」

    「……」

    左忱看著蘇驚生,忽然輕聲笑了一下。她伸手拿過架子上的酒,仰頭喝掉了剩下的一半,蘇驚生敏感地發覺左忱氣消了。

    可倉惶卻並沒有散去。

    它不知道左忱為什麼生氣,更不明白是什麼令她不再生氣,這股不確定讓蘇驚生如鯁在喉。

    它望著左忱修長的頸,試探著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洗澡,我以為你沒有回來。」

    左忱仰著頭,從酒罐邊緣用餘光掃它一眼。

    落下手,她淡淡地說:「你睡得太晚了。」

    蘇驚生動了下唇,五官明顯舒展一些。

    情緒外露時,它解下傷痛,脫掉模仿左忱的外衣,如同所有普通的少年人。

    蘇驚生嗓音喑啞,軟軟地問:「你是因為這個在生氣嗎?」

    左忱沉默。

    「是的。」片刻她說。

    「是因為這個。」

    蘇驚生無言地接受了這個答案。

    它其實朦朧地感到左忱沒有說真話,但它不知道如何繼續發問下去,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抗拒繼續發問。

    也許是因為它打攪了她,她生氣了。

    可它到底打攪了什麼。

    一個溫水澡,還是一次巧合相撞的自謀。

    水聲嘩啦,蘇驚生抬起頭。

    它見左忱作勢起身,扶著缸壁隨意說:「你來洗吧,我出去。」

    蘇驚生蹲在原地等她離開。

    左忱原想和蘇驚生一同起身,換個位置拉簾就走。她只是泡澡,溫水並不髒,蘇驚生可以站在缸里換一池新水。這本來只是千百個生活的磨合中,最微小的一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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