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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8:11 作者: 鄭小陌說
    左忱眼見那花凋謝,伸出的指背自它的眼角滑至下巴。

    她低聲說:「那你呢,蘇驚生。」她看著它的眼睛。「你到底在怕什麼。」

    蘇驚生低下頭。

    它用相同的低聲,慢慢地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才感到如此磅礴的恐懼。

    命運中前仆後繼的未知,巨大的信息量,前所未見的整個天地。一切都衝擊著這個每天繞著村子走圈,思考下一頓飯在哪的貧瘠人生。

    溫飽如此簡單,可接下來呢。

    接下來是這個世界,接下來,是你是誰,你是什麼。

    你是男人麼。

    你是女人麼。

    褲子是男人的,裙子是女人的,啞鈴是男人的,口紅是女人的,什麼是你的,你是什麼的。

    你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

    於是它說。

    左忱沒有太大的表情,蘇驚生從中認出了稀薄的理解,也認出了濃稠的無力。它縮著唇吸了口氣,傾身摟住她的頸項。

    左忱條件反射張開兩手。

    「別燙著。」她說,接著想起煙已經燃盡了。

    被摟了一會,左忱維持著那個姿勢淡淡地說:「蘇驚生,我要洗頭了。」

    蘇驚生更緊地擁摟她,然後極慢地放開。

    左忱撐膝站起來,與它仰望的視線相撞。頓了頓,她乾巴巴地說:「幹什麼。」

    蘇驚生拉住她的浴袍的毛角。

    左忱皺了下眉,說:「我會洗兩個多小時,到時候就過兩點了,你不能等我。回去睡覺吧。」

    蘇驚生仍舊一動不動地看她。

    左忱扔掉菸頭,彎腰抱起它,把它放回臥室的床上。

    她用被把蘇驚生捲成一堆倒插的冰激凌,然後說:「你可以睡床上,睡地上,睡在網上,」她停了停,「或者去我的臥室,或回浴室的防滑墊。任何地方。但你要穿夠衣服,帶上被子,如果因為這種原因生病,我不會照顧你。」

    她說:「蘇驚生,我說的足夠清楚麼。」

    蘇驚生的睫毛起起落落。

    左忱扯了下唇角,起身闔上臥室的門。

    房間歸於全然的黑暗,蘇驚生擁被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它聽著牆外模糊傳來的嘩啦聲,望住房間一角出神。

    慢慢地,它身子打了幾個晃,倒向床尾一側。

    堆起的被子推住它,斜身墜著頭是很不舒服的姿勢。於是它蜷起來,又伸展開,無意識地換過幾個姿勢,蘇驚生趴在床上,沉沉睡過去。

    它沒有聽見水聲的消失,它也沒有看見在岑寂的夜中,那開啟一條縫隙的門。縫停了幾分鐘,緩緩地消失。

    第二天早晨,蘇驚生在客廳里見到了左忱。

    她盤腿坐在地毯上,戴著眼鏡,在讀一些紙。看見蘇驚生,她從鼻樑間將眼鏡撥下去一些,微低著頭從眼瞼上投出視線。

    「早。」她說,「我煮了雞蛋,油條你應該還不能吃,但是豆汁兒可以試試。」

    那個奇形怪狀的木桌上的確擺了幾個碗。

    蘇驚生迅速跑過去。

    它用自己所知的,最簡潔的方式表達了心情----鑽過左忱的胳膊,擁抱她。

    這行為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左忱微張著雙手半仰頭,平靜地說:「去洗漱吧。」

    蘇驚生鑽出去,去了浴室。

    它去得快回得也快,等坐下時,左忱已經脫了眼鏡,正在剝雞蛋。

    蘇驚生看著她纖長的十指分離蛋殼,碎蛋皮連成一長圈。她掰開剝好的雞蛋,一陣細細的熱氣騰上來,金黃的芯裂出兩半。

    蘇驚生吞咽一下。

    她把蛋放進盤裡,和蒸餃一齊推到它面前,蘇驚生端起盤,伸出手,抓過所有兩口吃下去。

    快速地咀嚼和吞咽明顯讓蘇驚生很疼,它下意識掐住喉嚨,堅定地咽下全部。左忱微張開嘴,又閉上,什麼都沒說。

    她起身去廚房拿了小刀,回來坐到蘇驚生身邊,剝第二個雞蛋時,她用刀切成幾段,和豆汁兒一塊給它。

    「喝一點。」

    蘇驚生端起來喝了一口,然後嗆得咳嗽起來。

    左忱給它擦淨嘴,戲謔地說:「果然不像老北京。」她的話里有些笑意,聽上去很輕鬆。

    蘇驚生看著碗,低聲說:「這個……也需……要習慣嗎?」

    「沒有必要,我就不喝。」左忱咬一口焦圈兒,將蘇驚生意思明顯的視線推回去,微微笑說:「我買給你的。」

    蘇驚生:「……」

    即便是個玩笑,它最後還是喝光了一整碗。

    對食物的執著讓蘇驚生貧乏的過往暴露無遺,左忱對此並不置一詞,她只是花時間教它如何更慢地吃。

    事情不僅如此。

    左忱回家的頻率漸漸多了,有時時間早,晚飯剛上就能到家。

    她對它說的話多了,語氣出現微妙的改變,她會嚴肅地糾正蘇驚生的發音斷句,她會說:「既然要說,那就好好地說。」

    她會帶蘇驚生回醫院複診,會盯著醫囑看,會寫一些東西在那個黑皮本子上。

    她開始教它一些東西,有的蘇驚生能聽懂,例如九乘五十等於四百五,有的則不行,例如左忱念的那本廢土科幻書。

    故事有一種美,荒廢的黃沙讓蘇驚生朦朧地感到寧靜,可它無法聽懂,這種時候左忱會解釋給它聽。

    蘇驚生有很多不懂。

    它好奇於成人化的東西,也喜歡大型的電腦遊戲。

    它像所有的孩子一樣難以集中精力,左忱就給它買了樂高積木,拼圖,解密線索書。她會帶著蘇驚生去做這些,她用長久的思考,身教它如何養成耐心。

    很多事蘇驚生會認真學,但它忘卻得很快。它大量地觀看,閱讀,還有複習,消除遊戲很快排到生活的末端,最後被一腳踢出去。

    住的時間逐漸長久,蘇驚生慢慢不再害怕那張網。有時天好,它會爬上去看書,打遊戲,或者盯著鏤空的下方,看自己的影子覆蓋網格。

    偶爾左忱閒在家,她們會並排坐在上面。

    認字變多後,蘇驚生知道了左忱在看什麼。它在書房看到一些新添的教育書籍,在她攤開的本子裡看到了聽課的筆記。有些「教育技巧」她記下來了,但蘇驚生從沒感到它們出現。

    秋天過去,冬天也過去,五六個月間,蘇驚生感受著諸多無法宣之於口的變化。

    它快六歲了,在初春的漫天黃沙里,蘇驚生即將迎來它人生第一個開學季。

    第12章

    左忱雖然在當地有房子,但她並沒有戶口。她沒有,蘇驚生顯然更不會有,年齡一到,上學雖然可以,但更好的教育資源就成了大問題。

    可陳禮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它甚至連問題也算不上。

    「過兩天我給你把推薦信拿過去,學校隨便兒挑,咱倆正好出門兒喝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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