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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姚溫玉不想再提詳情,沉默少頃,只說:「郡主擔心闃都借著審查田地一事前來拿人,本想把我送去她的陪嫁莊子裡養傷,但藥有問題,她再也信不過潘府裡頭的人,便備好了盤纏,托人要將我偷偷送去晉城,那裡還有先師故友。」

    可是禍不單行,隨行的人見姚溫玉不僅重病加身,還斷了雙腿,出城後便把照月郡主的託付忘得一乾二淨,趁夜帶著盤纏和馬車跑了。

    那夜姚溫玉被扔在野地里,除了驢子只剩貓。他曾經浪跡山野時也枕過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自己是個廢物,離開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溫玉恨死了這四個字,它們像是烙在了骨髓里的恥辱。

    姚溫玉在野地里失聲痛哭。

    為了老師,也為了自己。

    他在丹城時不肯見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間,痛的是腿,斷掉的卻是自尊。他要正視自己變得不能自理,那些風流瀟灑都成了過往雲煙。他睡一覺,夢裡如此,醒來還是如此。

    他徹底地碎掉了。

    他還要活著。

    第159章 無名

    姚溫玉的藥出了問題, 潘府的大夫說不出所以然, 這跟照顧他的潘遠分不開關係。照月郡主後來去查那位給潘遠還債的龍游商人,對方早已了無蹤跡。姚溫玉離開以後沒多久, 潘遠便墜馬身亡, 他到底是受誰指使給姚溫玉下的毒, 這件事也跟著斷了線索,但潘藺把這筆帳算在了薛修卓的頭上, 雙方在闃都的關係不斷惡化。

    高仲雄察覺屋內氣氛逐漸沉重, 一想起自己與潘遠也有交情,便如坐針氈, 擔心姚溫玉會因此責難自己。他耐不住沉默, 就說:「我雖然與潘遠相識, 但不是同道中人,平素酬酢往來也是情非得已。」他不擅長奉承,此時講得磕巴起來,「我倒是很敬佩元琢的才學……咸德年間我們詩樓一會, 元琢神姿超凡, 令人見之忘俗……」

    姚溫玉待高仲雄說完, 平靜地說:「往事南柯,不值一提。你我能活著在茨州重逢,就是緣分。如今我已覓得良主,不知道你往後作何打算?」

    高仲雄看了眼沈澤川,道:「我淪落至此,哪裡還有什麼打算。」他說著面露苦笑, 「今日所為也讓人笑話……我寒窗苦讀那麼多年,到頭來不過一場空。」

    沈澤川袖裡扣著摺扇,覺得屋裡涼,該著人備湯婆了。他在轉瞬間就拉回了思緒,玉珠微側,對高仲雄客氣地說:「如今局勢不穩,各路豪雄爭相而出,神威先生既然到了茨州,不如暫時留在我的府上,慢慢打算。」

    高仲雄聽到沈澤川喊自己「神威先生」不禁大為感動,他途中吃了好些苦,先後遇到的都非良主,此刻竟然站起身,對著沈澤川深作一揖,更加舌拙口笨。沈澤川略做安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高仲雄才退下。

    姚溫玉看那竹簾垂下,待高仲雄走出廊子以後,才道:「同知是不是覺得此人毫無用處?」

    沈澤川即便真的這般想,也不能直說,他道:「你這樣推薦他,想必是有過人之處。」

    「不錯,」姚溫玉說,「高仲雄字神威,在太學素有『利筆』之稱。當年奚鴻軒攪動闃都風雲,在煽動太學浪潮時之所以會選擇高仲雄,正是因為他的筆。他是咸德四年入都的學生,當時正值中博兵敗,六州滿目瘡痍,他酒後寫的《茶石喟嘆》引得學生們爭相傳抄,傳到了岑愈手中,竟讓岑愈對燭垂淚,感慨不已。」

    沈澤川吃茶,說:「原來如此。」

    奚鴻軒促成的那場太學風波,實際上是受沈澤川的教唆。高仲雄率領學生責問沈澤川出寺一事,受到了潘如貴、紀雷的強行鎮壓,導致當時學生風向陡轉,變成了與潘黨間的糾紛,讓還沒來得及動手的紀雷等人猝不及防,因此失去了主動攻擊沈澤川的立場。

    沈澤川最明白那場風波里發揮關鍵作用的是什麼,包括後來薛修卓再度挑起的太學風波,他們都抓住了群心所向,然後帶走了學生們的方向,在其中不可缺少的正是極具感染力的言辭和文章。姚溫玉的意思明確,高仲雄的筆具有這種能力,他能夠煽動起狂浪,而現如今的沈澤川正需要這樣的筆。

    「茶州一行,同知已經顯了名,但受沈衛所累,想要光明正大地率領群雄,還遠遠不夠。」姚溫玉頓了須臾,「就算日後公示兵敗案的首尾,沈衛仍然難辭其咎。」

    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是沈澤川繞不開的問題。

    如今樊州的翼王起草文書攻擊茨州,屢次提及兵敗案,沈衛畏縮不戰就是事實,周桂想要爭辯也無從下手。其一,沈澤川確實是沈衛庶出第八子,他是沈衛的親兒子,所謂的「不得寵」根本無法平息眾怒,那是親血緣,絕非費盛那般的偏遠庶系,只憑一張嘴就能說服天下人。其二,兵敗案是花思謙等人為了周轉國庫空虛而導致的慘案,但是證據全部銷毀,沈衛自焚,花思謙卒於獄中,魏懷古食毒,勾結邊沙騎兵倒賣大周軍防圖的事情更是沒有留下痕跡。

    這是時刻籠罩著沈澤川的陰影,也是他最大的隱患。他在茨州起勢,為什麼會如此稀缺人才?因為天下人才不肯來,他們寧可追隨樊州翼王這種揭竿而起的草莽豪雄,也不肯追隨沈澤川。

    「同知今日處決茨州幕僚,是以公開審理為由才沒有落下話柄。但是隨著茨州的壯大,茶州的歸順,同知想要再進一步,就必須先摘掉『同知』這個稱呼。」姚溫玉看沈澤川面色如常,把玩著摺扇,便知道沈澤在已經想到了,於是繼續說,「茨州早已不受闃都的掌控,使用舊稱容易混淆主次,再稱『同知』就不合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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