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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先帶他去平復片刻,換身衣裳。」蕭馳野冷靜地說,「骨津去跟廚房說,做些湯水送過來。」

    那淒絕的哭聲縈繞不散,沈澤川仍舊站在原地。任憑他有千百種猜測,卻都沒有料到海良宜會死。海良宜是闃都的定海神針,當年花、潘兩黨那樣權焰沖天,他都能在內閣穩居不倒,如今李建恆一死,即便韓丞要扶持自家子嗣,海良宜也該是朝野內外首推的託孤大臣。

    蕭馳野扶住沈澤川的手臂,讓他從木然里回神。蕭馳野說:「我在獵場往西幾里外的匪群里發現他的,他出闃都不容易,又在離開丹城後被土匪打劫,只能赤腳徒步往茨州走。他貼身帶著信,是岑愈給你的。他知道闃都的消息,也知道啟東的消息。」

    * * *

    余小再再入屋時,還是需要人攙扶。他餓得沒有力氣,在談話以前,就抱著飯碗狼吞虎咽。他吃著飯,還淌著淚,像是趕著時間,噎得直咳嗽。待到飢餓稍緩,他才用乾淨的帕子悶了面,擦拭少頃。

    「還能活著見到同知,萬幸。岑大人的信就在我懷裡,一路上貼身存放,生怕被土匪搜去。」余小再跪坐著,艱難地說,「萬事開講以前,我要先告訴兩位,即將登基的新帝,是個女子。」

    第120章 都事

    朝堂上沒有女人的位置。

    天理把她們驅趕進了閨閣, 成為紅樓小院裡的易碎物件, 受著君臣、父子的萬般呵護,待嫁時就是被估價的瓷瓶, 挪動起來不需要頂天立地的志向。

    太后花鶴娓出身顯赫, 是花家的貴門嫡女, 及笄前沒有見過牆外天,及笄後仍然守著深院牆。她從夫君手中奪走了這世間至高無上的權柄, 卻始終沒有跨出那條線, 而是垂下了珠簾,謹慎地端坐其後。

    大帥戚竹音同樣出身顯赫, 是戚家的將門嫡女, 打仗前也定了人家, 打仗後無人敢娶。沒有該得的封賞,只有玉龍台前的退讓,禮部說她不配享有身後名供廟堂的特權,戚竹音這個名字, 至今都被打為啟東小女, 只要戚時雨的兒子們爭氣點, 兵馬大帥的職位輪不到她。

    薛修卓最初沒有想要扶持靈婷的念頭,當他知道皇嗣是女兒身時,那種極端的失望讓他馬上改變了策略。但是當他見到靈婷時,卻改變了主意。

    因為靈婷太像了光誠帝了。

    只要是上了年紀、見過光誠帝的老臣,都能一眼看出靈婷的出身——這是李氏亂倫下的異類。

    永宜年間東宮倒台,光誠帝出宮的唯一理由就是探望患病的秦王, 以及秦王貌美如花、無力反抗的妻子。光誠帝在永宜年後期沒有寵幸的妃嬪,他病倒以後,身為皇后的花鶴娓就把持了前朝與後宮,嚴防他再誕下皇嗣。在這層層圍牆裡,光誠帝把目光放到了他的兒媳身上。

    可惜秦王妃生了個女孩兒。

    光誠帝像是頭殫精竭力的老獅子,在得知這個消息以後,連眼皮子都沒有抬,徹底絕了雄心壯志。秦王不知是否聽說了什麼,沒多久就病逝了,死前把靈婷扔出了闃都,然而她像是命中注定,又被香芸撿了回去。

    薛修卓才找到靈婷時,她舉止粗俗,已經十幾歲了。薛修卓想要把她拉回皇嗣的位置上,如果沒有剔骨的決心,是決計辦不到的事情。最初很難,她在香芸坊里荒廢了太多的時光,要把那些多餘的痕跡擦抹掉,她自己若是不夠堅定,薛修卓即便有通天之力也做不了。

    可是靈婷竟然一步步把自己「糾正」了。她把那些粗鄙輕薄的東西一點點從自己身上刮掉,最初認得字不多,就徹夜苦讀,寫不好的筆畫,就沒日沒夜地練,她似乎是老天留給李氏江山的最後餘力,讓薛修卓在那頹敗的局勢里,看到了細微的亮光。

    數月以前,潮濕的雨霧籠罩著合歡花,齊惠連在閣樓上回絕薛修卓的時候,靈婷正端坐在席上寫字。

    她寫字很用力,幾乎要把紙張寫破了。

    靈婷寫完了,側頭看著淅淅瀝瀝的雨。她看了許久,沒有表情。晚些薛修卓來陪靈婷用飯,她坐在下首,吃得很規矩。薛修卓講究食不語,他們用飯時從來不會講話。飯後他會考靈婷功課,這是一日內的頭等大事,靈婷要答得乾脆利落。薛修卓從不打罵她,卻比誰都要苛刻。

    「先生,」靈婷俯首時停頓片刻,說,「我要換先生了嗎?」

    薛修卓整理著冊子,漠然地說:「此事不該你考慮。」

    靈婷默然,她撐著身,聽著薛修卓站起身,往門邊走。她忽然側過臉,看著薛修卓,說:「因為我是個女人嗎?」

    薛修卓站定,轉回身,也看向靈婷。靈婷的眼睛不會躲閃,她的冷靜與薛修卓如出一轍。

    「我是個女人,」靈婷說,「如果新先生是為了這個緣由不肯教我,那麼我請求見他一面。」

    薛修卓又轉過了身,換著鞋。外邊的雨聲加大,他說:「不是,你與他沒有師生緣分罷了,我還會繼續教你。」

    「緣分是最不可將就的事情,聖師難求,我不願就此錯過一位先生,」靈婷撐著身,已經站了起來,「先生。」

    但是薛修卓沒有理會,也沒有回答。他掀了帘子,候在外邊的小廝連忙撐傘,他也不讓下人碰冊子,下了階就走了。

    靈婷站在原地,透過那帘子的空隙,看見薛修卓晃了幾下,便消失在雨中,她就知道這是薛修卓無聲的拒絕。不論別的人如何評價薛修卓,在靈婷眼裡,他溫和儒雅的面具下都是極端的冷靜,他甚至有一些自負,不會被人擺布,也很難聽進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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