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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齜牙咧嘴,緩了片刻,聽著李建恆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
「皇上……」奚鴻軒真情流露地說,「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賤,能得我爹的垂青,不過是因為她娘老子憑靠著前頭姚太夫人的指點,賺了些錢。你看著我是嫡次子,在家裡卻活得不像個人。我十八歲敢下虛海,去那風裡浪里討飯吃,為什麼?全因為爹娘偏心,要把這偌大的家業全交給我大哥!後來我在海里受難,傷著了元氣,在琴州調養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為了吊命使勁補起來的,丑嗎?哈哈!可我受傷前,也是琴州的俊兒郎。我臨行時遇著個女人,心愛得很,出海前訂好了親,待我回去時,她卻已經嫁做他人婦,成了我的親嫂嫂。奚固安好大哥,聽著我遇難,連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顧,這麼好的大哥,哪兒找呢?我謝他一輩子!」
奚鴻軒在這昏暗潮濕的逼仄地方,又哭又笑地說著。
「我謝他一輩子!皇上,這世上誰不可憐?你可憐我,便肯讓我做權傾朝野的元輔嗎?你可憐蕭二!讓他真正做了紅極一時的闃都總督,那誰會可憐你?他蕭二待你但凡有一點真心,能叫蕭既明在御前說出那番話來?不正是仗勢欺人麼!你再看看那沈八,攤上了沈衛這個爹,詔獄是那麼好待的地方嗎?他十五歲落在紀雷的手裡,扒皮抽筋似的在獄裡滾了一圈,如今人是出來了,可瞧著樣子,分明已經給養成鬼了。這天下人人都可憐,你要是個個都去可憐,那這皇帝還怎麼做?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皇上,別聽那嘴碎的講什麼生母卑賤,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夠了!人生來就是要分高低貴賤的!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都是攛掇傻子的,不講規矩,哪來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恆,便生來比他蕭馳野高一等!他蕭氏敢動什麼歪心思,你怕什麼?你才是天下民心所向,他們怎麼折騰都是個亂臣賊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誰敢不從?這才是天子!」
這才是天子!
李建恆覺得這番話振聾發聵,講得他如夢初醒。他在這濕漉漉、髒兮兮的塌坑裡,頭一回明白自己是什麼人。他不知什麼時候淚流滿面,回憶起過去種種,只覺得全部白活了。
奚鴻軒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強撐著聲,說:「他們是不是笑你胸無點墨、貪生怕死?這世上誰不怕死!刀沒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什麼話都能順溜地說,等架到的時候,十有八九都要尿褲子!你是做皇帝的,不是做手藝的!學問的事情,國子監養出來的學生自會解答。政務麼,內閣幹什麼的?不就是替你參酌建議的嗎?你是皇帝,你是個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恆又冷又熱,他顫抖著,重複道,「你說得不錯,朕是皇帝。」
奚鴻軒掌握著火候,看差不多了,方才鬆口氣。
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在藕花樓里做手腳,這樓一坍塌,再叫水一衝,什麼東西都查不到了,結結實實栽贓在他奚鴻軒頭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恆,出去後光是都察院的彈劾就能讓他揭層皮。新任的戶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經此一事斬了他都有可能。
奚鴻軒在這髒水裡,細細捋著人際網。他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出去,他好不容易踹掉了奚固安爬到這個位置,又遇著李建恆這樣千載難逢的「好主子」,他得活著。
快點吧。
奚鴻軒的唇因為失血泛出白色,他默念著。
薛修卓、海良宜、沈澤川甚至蕭馳野,誰都行,趕緊把人帶出去,李建恆決計不能夠死在這裡,李建恆要是死在了這裡,他過去做的一切都會付之東流。
就在奚鴻軒快要閉眼的時候,上邊突然「轟隆」一聲,接著斷壁碎屑噼啪地向下滾,臭水也猛地涌灌而來,各種聲音摻雜在大雨里。
奚鴻軒幾乎要喜極而泣了,他聽著李建恆被吊上去,壓著他的重物也在禁軍齊聲吆喝里被抬開。
臭水已經灌到了奚鴻軒的半腰,他移著手臂,喊道:「救、救——」
蕭馳野俯瞰著奚鴻軒,大雨沖刷著,奚鴻軒陡然升騰起一股寒意。水驟漲到了奚鴻軒的胸口,蕭馳野卻仍然沒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蕭二……」奚鴻軒含恨咬著字眼,那水倏地漫過他的腦袋,他奮力掙扎著,嗆著髒水,撲騰著求生。
等到奚鴻軒被拽上去時,已經被淹得滿口臭水。他在蕭馳野提他時,狠狠摳著蕭馳野的手臂,狼狽地伸頸,喘著息低聲說:「我、干、你、老、母!」
蕭馳野翻手一把將他摁下去,奚鴻軒扒著泥,口鼻皆是泥沙,這窒息感迫使著他全力扒扯,卻無法撼動蕭馳野的鐵臂半分。
蕭馳野有殺機,卻不能真的摁死他。後邊的人沒撤完,李建恆出去時也還是清醒的。
蕭馳野提起他的後領,俯首森然道:「再說一遍給我聽啊。」
第63章 疏通
奚鴻軒哆嗦著嘔吐, 臉色白得駭人。後邊的韓靳見勢不好, 趕忙涉水來阻。蕭馳野鬆開手,看著奚鴻軒被抬上轎子。雨還在下, 大小官員哭聲一片, 追著李建恆的轎子, 蜂擁向宮門。
潘祥傑的鞋都跑掉了,老頭提著袍子, 氣喘吁吁, 還不忘哭喊著「皇上」。周圍的人都大同小異,唯獨海良宜端莊不改, 跟著轎子一路跑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