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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沈澤川如同知道他的想法,與他對視一眼,眼神里說不清的含義。
前頭的馴象所已經驅象而出,李建恆馬上就要出殿,蕭馳野不能久留,便邁步離開了。
李建恆頭一次手執祭祀大劍,重得他險些抬不起來,還沒有跨出殿門,已經覺得戴著冠冕的脖子酸痛。這一身冕服使得他肩戴日月,背負星辰,終於從嬉笑玩鬧的常態里露出一股清明威武的氣度。
李建恆掌心冒汗,他又扶了扶大劍,才邁出門去。
朝象披戴紅絨金鞍,分立兩側。百官整齊叩首,山呼萬歲。李建恆站在階上,從拓開的視野里看見東方雲霾,天地裹雪蒼茫,他站得很高,好似高去了雲端。耳畔的「吾皇萬歲」震耳欲聾,李建恆的心迅速跳動起來,他面上逐漸浮上驚喜,目光從海良宜、蕭既明依次下移,看著世間萬物皆跪,唯他獨尊!
做皇帝便是這個滋味。
李建恆忍不住握緊了大劍,覺得自己在跪拜中獲得了敢與天爭的力氣。這與他久坐朝堂的感覺截然不同,這是獵場上第一次受人跪拜時的激動。
李建恆前行,沿著長階,走向祭祀台。他走得很慢,無比享受著這一路的尊榮。
萬人之中,唯有沈澤川緩緩抬起了頭。他越過李建恆的身影,在飛雪裡,借著高階,也看見了昏暗陰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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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宴時光祿寺開始傳膳,御酒房跟著馬不停蹄地上酒。李建恆愛吃糖,甜食房便做了好些絲窩虎眼糖。
李建恆坐在龍椅上,下來是太后與花香漪,然後是才封了嬪的慕如。沈澤川與韓丞立於階下,對側是禁軍,尚食局的太監跪在沈澤川右後方,李建恆桌上的每一道菜,尚食局的太監都要先嘗。
李建恆今夜興致很高,頻頻勸酒,有些醉意上頭。他坐在上邊,說:「朕登基以來,幸得賢能輔佐,有諸如海閣老這樣的明鏡在側,一日都不敢忘記自鑒反省。」
他一喝高,便有些口無遮攔。
「朕很是感謝海閣老,願把海閣老奉為朝中亞父。這般的殊榮,過去歷任閣老從未有過,如今就要閣老……」
亞父!
這話怎麼能講?這話說得海良宜都變了神色。他已經驚愕起身,欲要下跪阻攔,李建恆正好打了個酒嗝,還在揮手。
「閣老不必惶恐,該的……」
「哀家以為此事不妥。」太后看向海良宜,頓了片刻,似是看破海良宜這一刻的震驚,她側身對李建恆柔聲說,「海閣老為天下文人敬仰的魁首,為人好似崖岸高峻,入仕以來兩袖清風,果敢直言。這樣的股肱之臣,若是皇上以亞父相稱,雖然彰顯恩寵,卻失了閣老痛砭時弊的為公之心。」
李建恆見太后溫和,便笑說:「過去項王重義,敬范增為亞父。今朕也感念閣老輔佐之情,叫他一聲亞父,既有親近的意思,也能借稱自省嘛!閣老,閣老,你說好不好?」
海良宜已經磕頭,說:「此事萬萬不可!」
李建恆猶如冷水潑面,那滿腔熱情被這一聲嚴厲的「不可」變作了不快。他面色幾變,最終勉強笑道:「朕與閣老親近,一個稱呼罷了,有什麼打緊的。」
海良宜說:「皇上貴為九五之尊,與偏於一隅的霸王截然不同。老臣出身河州山嶺,實乃粗鄙小人,如何能與神賢光誠皇帝共使『父』字!」
李建恆初衷是想要博海良宜歡心,也想要博天下文人的歡心,藉此證實自己不是個不敬才學的草包。可他就看了那點書,哪知道一個稱呼能激起海良宜這般抗拒。此刻騎虎難下,酒都醒了幾分。
李建恆今夜拉不下臉,便想打個馬虎眼,將這事翻過,於是說:「閣老不情願,那便罷了……」
「老臣以為,」海良宜說,「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今夜皇上開此先河,來日必有人意圖效仿,到時候勾結同黨,形成朝中掣肘,就會危害江山社稷。花黨一案落定塵埃不過一月,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皇上今夜飲酒酣醉,實為不妥!」
李建恆握緊手裡的酒杯,環顧下方,見群臣垂首不敢直視他,方才平緩些怒氣。他不能對海良宜發火,但是今日他也不想認錯,他在這龍椅上坐立不安,已經嘗過眾生臣服的甘美,如何能心甘情願地叫人指責?
他是皇帝啊。
李建恆眼睛都熬紅了,飲了最後一口酒,說:「……此事作罷,扶閣老歸座吧。」
海良宜也知道今夜不是進諫的時候,但他秉性難改,心直口快:「老臣還有話要說。」
李建恆唇線緊繃,他沒吭聲。
席間鴉雀無聲,海良宜沒得到回應,便跪身不動。這一下陷入僵局,沒人再碰筷子,連笙樂都停了。
忽聽「啪」的一聲。
蕭馳野在自己的位置上擱了筷,放聲而笑,說:「我見皇上與閣老如此,心裡好痛快。所謂的君聖臣賢,不外乎如此。都俞吁咈,古有所道。大周有這般的聖賢之君,又有這般的正直忠臣,盛世天下指日可待。」
「皇上廣開言路,善納直諫,是群臣之福。」薛修卓舉杯,「今夜元春,何不敬此聖景一杯。」
群臣抬杯,齊聲恭賀。
李建恆在恭賀聲里緩和了些許,他見海良宜還跪著,不禁嘆道:「閣老請起吧。」
一場危機化於無形,太后看了蕭馳野須臾,說:「都道成家立業乃是男兒平生願,策安如今可有定親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