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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送進去吧。」紀雷對沈澤川說,「今日一別,怕是沒有機會再見。皇恩浩dang,餘生你可要好好感念。」
沈澤川置若罔聞,他入了昭罪寺,那掉漆朱門轟聲而動。他立在其中,看著紀雷。紀雷被這目光盯得不豫,正待發作,卻見沈澤川洗淨的面上露出個笑來。
瘋了。
紀雷下意識地想,耳邊卻聽著沈澤川說。
「紀大人。」他聲音平靜,「來日再會。」
朱門「砰」地緊閉,驚起無數塵埃。小福子掩鼻咳嗽,連連後退,卻看紀雷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紀雷被喚了幾聲,才回過神來。他快步上馬,背後被日光照曬著,方才說:「……呸,晦氣!」
* * *
蕭馳野縱馬過街,正與紀雷撞了個正著。他勒馬大笑,說:「老紀,沒在御前當值麼?」
紀雷頗為垂涎地看著蕭馳野的胯下戰馬,說:「今日押那餘孽入寺,正往宮裡趕呢。二公子,好馬啊!聽說都是自個兒馴的?」
「閒來無事啊。」蕭馳野把馬鞭抽了個響,天空中的海東青便倏地撲落在他肩頭。他說,「熬鷹玩馬,我就這點本事了。」
「年後等你當了差,可有的忙。」紀雷說,「闃都新貴!我明日不當值,一道吃酒去?」
蕭馳野說:「酒不好,我不去。」
紀雷笑出聲,說:「好酒,定是好酒!不是好酒誰敢請你二公子來?晚些我去登門相邀,世子可有閒暇一同去玩一玩?」
蕭馳野摩挲著骨扳指,說:「我大哥麼,不喜這些。怎麼,光是我去,還算不上排面?」
紀雷連忙說:「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二公子,就這麼定了。」
蕭馳野應了,打馬要走,臨去時才想起來似的,問:「那餘孽看著如何,腿腳能走?」
「走是能走,」紀雷說,「但看著不太靈便。廷杖有幾個不留後傷的,能走已經是他的運氣了。」
蕭馳野倒也沒多說,策馬就走了。
* * *
晚些昭罪寺的雜役送飯來,沈澤川點了油燈,卻沒有碰飯。他抄著油燈,沿著大殿側旁的小廊走了一圈。
這裡積塵已久,有些廂房破敗,門窗都爛了。沈澤川見著幾個屍骸,風一吹就倒了。因為沒有尋見活物,他便回了大殿。
佛像已塌,香案陳舊,卻很結實。下邊大小合適,沈澤川掛了破幔布,就和衣躺在底下。腿上遇寒陣痛,他耐著痛,閉目算著時辰。
後半夜細雪新下,沈澤川聽著兩聲夜梟叫。他坐起身掀開布,看見門前的紀綱正跨進來。
「吃了飯,」紀綱打開包袱,「就打拳。這夜裡遮不住風,太冷了,睡著了師父怕你病。」
沈澤川看那油紙包裹著的燒雞,說:「病中忌葷腥,師父,你吃吧。」
紀綱給他撕著燒雞,說:「屁話!你正該是吃飽肚子的時候。師父喜歡吃雞屁股,在家也愛吃得很,你留給我。」
沈澤川說:「我跟著你走,你吃什麼,我吃什麼。」
紀綱看他一眼,笑了幾聲,說:「臭小子。」
師徒倆分了燒雞,紀綱似乎生了口鐵牙,把雞骨頭也嚼碎了。他把葫蘆遞給沈澤川,說:「要是實在冷得受不了,就喝酒。但是不要喝多,像你哥一樣,按著量抿。」
他們這些日子沒提過中博,沒提過端州,更沒有提過茶石天坑。師娘和紀暮像是師徒二人心照不宣的傷口,他們都自以為隱秘地遮蓋著,殊不知血已經流出來了,痛是共存的。
沈澤川抿了一口,遞給紀綱。
紀綱不接,他說:「戒酒了,師父不喝了。」
殿裡沉寂下去,沒有門的遮擋,細雪就落在眼前,成為漫漫長夜的唯一景色。
紀綱說:「愣什麼呢。」
沈澤川說:「師父。」
「有話就說。」
「對不起。」
紀綱沉默半晌,說:「不是你的錯。」
沈澤川手指緊扣,他盯著雪,仿佛眨一眨眼,就會落下淚來。他聲音發澀,說:「你去茶石找我們了嗎。」
紀綱緩靠著香案,身軀埋沒在陰影里。他似乎尋找著自己的聲音,過了好久才說:「去了,找到了。」
找到了。
紀綱找到了大雪深坑裡渾身是箭的兒子,他跳下去,踩過那厚厚的屍體,翻出了紀暮的身體。
紀暮才二十三歲,剛升了端州守備軍的小旗。鎧甲是新的,穿上的那日,花娉婷在鎖里給兒子掛了個平安符。紀綱找到他的時候,他凍得青紫,與他的同僚凍在了一起。
沈澤川略仰起頭,說:「師父,對不起。」
紀綱已經老了,他搓著白髮,說:「他是兄長麼,應該的。那都不是你的錯。」
雪又下了一會兒。
紀綱蜷縮著手腳,說:「誰曉得邊沙禿子會來。他當了兵,衝去了最前邊,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教他拳法,他又生了那個性子,你讓他跑,不如殺了他。他平素見著人受苦受累都不忍心,他怎麼,他怎麼會跑呢?」
「不是你們的錯,是師父不好。我酗酒無度,你師娘罵了那麼久,我都沒有戒。騎兵來時,我拳也打不好。我這個年紀,老了廢了,早已經不中用了。」
葫蘆被打濕,沈澤川握著葫蘆,一言不發。
「老了廢了。」佛像後邊突然探出個腦袋來,笑嘻嘻地說,「老了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