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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葛青青頷首,目送紀雷離開。他在院裡稍站了一會兒,對身旁的下屬說:「去叫雜役來。」
不多時,一位身形佝僂,裹纏著粗麻糙布的雜役便推著車到了。此刻天已沉黑,詔獄盤查嚴密,葛青青挑著燈籠照了照,就讓這雜役跟著自己進去了。
大夫也走了,屋裡只點著個油燈。沈澤川面無血色地躺在床上,手腳冰得像死人。
葛青青讓開身體,對雜役說:「紀叔……人在這裡了。」
雜役緩緩褪掉裹纏的粗布,露出一張背火燒毀的臉來。他盯著沈澤川,走了兩步,顫抖著探出手,撫過沈澤川的發。他見著沈澤川瘦得皮包骨頭,又見著到處血跡斑斑,不禁老淚縱橫。
「川兒。」紀綱聲已沙啞,喚道,「師父來了!」
葛青青吹滅了燈籠,說:「紀叔莫怕,自打知道了他是您的徒弟,獄裡邊就上了心。先前的審問看著重,但沒傷著本。廷杖時衝著您的面子,兄弟們多少留了情,二十杖下去也保證他殘不了。只是宮裡邊的刑罰太監個個都是火眼金睛,也沒敢鬆懈太過,虧得花三小姐來得及時,否則潘公公也該起疑心了。」
紀綱發已半白,他垂淚,滿面滄桑,說:「我紀綱來日必報此恩!」
葛青青連忙說:「紀叔!怎可這般想!咱們兄弟還的都是您當年的提攜之恩與救命之情。」他說著又嘆了一口氣,「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蕭家二公子這一腳可真是來催命的。紀叔,可還有救嗎?」
紀綱摸著沈澤川的脈象,勉強笑說:「好孩子,阿暮教與他的法子,他做得很好。此時尚不到回天乏術之時,師父在此,吾兒莫怕!」
沈澤川七歲跟著紀綱,和紀暮一同習武。那一套紀家拳起手剛猛,須得佐以紀家心法,非心志堅定者不能修習。紀綱在家時嗜酒如命,教了大的,便忘了小的。紀暮成了兄長,每學一式,便要教弟弟一式。誰知這麼些年下來,沈澤川竟學得很好。
葛青青俯身來看,說:「但到底是年紀小,受此一劫,恐怕身子也要壞了。紀叔,大夫開的藥,我差人重煎了些,您看著能不能餵進去。」
沈澤川燒得唇乾舌燥。
他渾身都疼,仿佛躺在了闃都大道上,被進進出出的馬車碾壓。
疼痛像是無休止的烈火,焚燒著沈澤川的軀體。他在黑暗中夢著大雪飄飛,紀暮的血,天坑的冷,還有在蕭馳野面前生受的這一腳。
紀雷說得對,此刻活著便是受罪。他受了沈衛給的血肉,就要受著這般的罰罪。他頂替了沈衛的惡,成為這世間冤屈忠魂們咆哮的罪人。他戴上了這枷鎖鐐銬,他往後都要負重前行。
可是他不甘心!
牙齒忽然被人撬開,熱流直往喉眼裡沖。藥的苦味浸濕了沈澤川的眼角,他聽到了熟悉的呼喚,強撐著睜開眼。
紀綱給他餵著藥,用粗糙的手指給沈澤川擦著淚,小聲說:「川兒,是師父!」
沈澤川喉間嗚咽,那藥跟淚一併嗆出來。他探指鉤住紀綱的衣角,卻咬緊了牙,怕這是場病中夢。
紀綱面容醜陋,他稍稍偏頭,避著油燈,說:「川兒,休存死志!師父苟活於世,只剩你了。」
沈澤川在這瞬間忍不住淚如泉湧,他轉開目光,盯著漆黑的屋頂,低聲絮語:「師父……」
他在呼呼的風聲中目光漸凝,生出另一股煞意。
「我不死。」他啞聲說,「師父,我不死。」
* * *
次日咸德帝犒勞三軍,除了城外的離北鐵騎與啟東守備軍,宮中也擺開宴席,率領眾臣宴請軍中統帥。
蕭馳野換了朝服,入座時硬是一掃周遭的文人清秀,身上繡著的獅獸盤雲紋殺出股烈烈之風,可他坐下與人講話時又浪dang畢現。
周圍埋頭飲酒的文臣不住地拿目光瞧他,所謂虎父無犬子,可怎麼就只有蕭世子得了真傳。
他們心照不宣地挑剔著蕭馳野的一舉一動,只覺得那狂放輕薄的感覺撲面而來,與端坐上座的蕭既明天差地別。
「你也不要置身事外。」陸廣白坐在側旁叮囑道,「皇上既然賞了你,等會兒必定會喚你起來。」
蕭馳野摩挲著掌心核桃,有點精神不濟。
陸廣白側頭看他,說:「昨晚出去跟人吃酒了吧。」
「及時行樂。」蕭馳野坐姿散漫,「稍後若是有人敢項莊舞劍,我便乘著酒興做個御前樊噲,豈不是兩全其美。」
「那倒也行。」陸廣白倒酒,「但是飲酒傷身,你若還想當個好統帥,就改了這毛病。」
「生不逢時啊。」蕭馳野拋給陸廣白一顆核桃,「如今天下四將席位已滿,輪不到我逞這個英雄。你若是哪天不行了,記得提前與我說一聲,我再戒不遲。」
陸廣白說:「那你怕是有的等了。」
兩人笑了會兒,酒吃一半,聽著席間議事的內容已變作了中博沈氏。
陸廣白握著核桃,留心聽了片刻,問:「這人昨夜不是說已經不成了麼?」
朝暉在後低聲說:「是了,公子不是說把人往黃泉路上踹的嗎?」
蕭馳野拒不承認:「我說了嗎?」其餘倆人默不作聲地看向他,他說,「幹什麼?」
陸廣白說:「人沒死。」
朝暉說:「人沒死。」
蕭馳野與他倆人對視半刻,說:「他命硬關我屁事,閻王又不是我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