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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天空陰沉,大雪如絮。

    廷杖不是誰都能夠勝任的差事,所謂「二十昏,五十殘」,這棍子打下去,其中的門道多得很。一般都是家傳手藝,練起來不比學門手藝簡單。況且幹這差事不僅要功夫好,還要有眼色。什麼人要外輕內重,什麼人要外重內輕,他們干久了,光看這些司禮監大太監的臉色就知道。

    今日咸德帝的旨意是杖斃,潘如貴也沒有愛惜的意思,那就是沒轉機,是必須死的人了。這些錦衣衛拿出了看家功夫,五十棍之內就要沈澤川命歸西天。

    潘如貴掐著時辰,眼見沈澤川已經垂首不動了。他抬手攏著湯婆,正欲吩咐什麼,卻見那道上飄來一把傘,底下罩著位宮裝麗人。

    潘如貴面上的陰雲轉瞬散開,變作笑意。雖然沒有親自上前相迎,身旁的小內宦已經機靈地過去攙扶了。

    「咱家給三小姐請安了。這麼冷的天兒,太后她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您差個人來通傳便是了。」潘如貴說著走近兩步。

    花香漪輕輕抬手,示意錦衣衛不要動。她生得嬌艷,常年養在太后跟前,眉間又與太后年輕時有幾分神似,在這闃都雖然頂著荻城花家三小姐的稱呼,卻是誰都知道的宮中貴主兒,連皇上也把她當作親小妹疼。

    花香漪慢聲細語地說:「公公,這地上趴的可是中博沈氏的兒子沈澤川?」

    潘如貴順著花香漪的挪步而動,答道:「就是這位了,皇上剛下了旨,要杖斃的。」

    花香漪說:「方才皇上正在氣頭上,沈澤川若是死了,沈衛叛國一案便不明不白。太后半刻前到了明理堂,皇上已聽了勸,多少消了氣。」

    潘如貴「哎呦」一聲,說:「皇上就聽太后她老人家的勸,適才那雷霆之怒,咱家有心也不敢開口。」

    花香漪對潘如貴笑了笑,說:「皇上說『廷杖』,公公這不是照辦了嗎。」

    潘如貴又走了幾步,也笑道:「是了,剛才急匆匆的,聽著個『杖』字,把這小子一頓好打。不知這人眼下該如何處置?」

    花香漪掃了眼沈澤川,說:「皇上再審之前且先拖回詔獄。此子的性命事關重大,還望公公告訴紀大人,千萬要好生看顧。」

    「那是自然。」潘如貴說,「三小姐的囑咐,紀雷豈敢當做耳旁風。天冷地滑,小福子,把三小姐扶穩咯。」

    花香漪一走,潘如貴便回身,對兩列錦衣衛道:「皇上說廷杖,這人也打得差不多了,拖回去。適才三小姐的話都聽見了,那是太后的意思。回去告訴紀雷,這案子裡邊都是神仙,要是人在他手底下有個差池。」

    潘如貴緩聲咳嗽。

    「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保不住他那顆腦袋。」

    小福子回來攙著潘如貴,長道上空曠,他小聲問:「老祖宗,咱們就這麼放了人,回頭皇上當真不會怪罪?」

    潘如貴踩著雪,說:「皇上心裡明白,這事兒挨不到咱們頭上。」

    他走了幾步,雪花直往風領里擠。

    「千金一諾,君王最怕朝令夕改。皇上因著此次邊沙十二部的進犯又大病一場,這幾日已經思量著要給三小姐賜個公主封號,這是要討太后的歡心。此時休說留人一命,就是別的,但凡太后開口,皇上都要應的。」

    潘如貴說著側頭看向小福子。

    「你幾時見太后改過口諭?」

    不論什麼案子,說一不二的才是真主子。

    * * *

    沈澤川燒得神志不清,眼前一時是紀暮臨死前的模樣,一時是他尚在端州生活時的模樣。

    端州的風吹拂著旗幟,師娘挑簾而出,手裡端著白瓷碗,裡邊盛滿了皮薄餡大的餃子。

    「叫你哥回來!」師娘招呼著,「片刻不消停,讓他趕緊回來吃飯!」

    沈澤川翻過走廊的欄杆,幾步到了師娘身邊,就著筷子叼了只餃子跑開。餃子燙得他直呼氣兒,出了門見著師父紀綱坐在台階上,便蹲在紀綱身邊。

    紀綱手裡打磨著石頭,偏頭沖沈澤川哼一聲,說:「傻小子,餃子值幾個錢?瞧把你稀罕的!叫你哥回來,咱們父子三個去鴛鴦樓吃頓大的。」

    沈澤川沒接話,師娘已經拎了紀綱的耳朵,說:「瞧不上餃子?你行啊,真有錢娶什麼媳婦?帶著這倆傻小子自個兒過去唄!」

    沈澤川笑出聲,他跳下台階,沖師父師娘揮揮手,就往巷子外跑,要找他哥紀暮。

    路上下著大雪,沈澤川找不著人。他越走越遠,越走越冷。

    「哥。」

    沈澤川沖四下喊。

    「紀暮!回家吃飯!」

    馬蹄聲逐漸包圍而來,大雪遮擋了目光,沈澤川深陷在馬蹄聲中,卻左右都看不見人。廝殺聲爆發在耳畔,熱血迸濺在臉上,沈澤川雙腿吃痛,被一股難以抵擋的力道壓在了地上。

    他又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死人,箭雨在風中呼嘯,背上的人沉重,那黏稠又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脖頸、他的面頰往下淌。

    這一次他知道那是什麼。

    沈澤川顫抖著醒過來,大汗淋漓,凍得不住地哆嗦。他伏在床板上,眼睛勉強適應著昏暗。

    獄房裡還有人,雜役收拾著髒物,點亮了油燈。

    沈澤川口乾舌燥,雜役似是知道,倒了碗涼水擱在了床板上。沈澤川一陣冷一陣熱,手指緩緩將碗一點點撥到跟前,水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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