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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7:27:15 作者: 唐酒卿
「茶石河一戰兵敗,全系沈衛輕率迎敵。茶石河敗後,敦州一線尚有挽回之機,可他卻在兵力懸殊之下無故退兵。端州三城因此淪陷,那城中數萬百姓皆喪於邊沙彎刀之下。」審問人說到此處,長嘆一聲,恨道,「中博六州,血流成河。沈衛帶兵南撤,燈州一戰最為蹊蹺!啟東赤郡守備軍已經越過天妃闕前去支援,他卻拋棄夾擊之策,調抽數千騎兵護送家眷去往丹城,致使燈州防線全部崩潰——這難道不是有意為之嗎?若不是離北鐵騎狼奔三夜渡過冰河,邊沙騎兵就該到闃都門前了!」
沈澤川意識昏沉,冷汗淋漓,審問人鄙夷地甩過供詞,砸在他後腦。
「寧為一條狗,不做中博郎。這一次,沈衛便是大周的罪人。你不認?你只能認!」
沈澤川痛得半身麻木,他伏在長凳上,看那供詞蓋在眼前。上邊的墨跡清晰,每個字都是場恥辱的鞭罰,抽在他的臉上,告訴天底下所有的人。
沈衛賣國,連條狗都不是。
他讓中博六州屍骸塞流,茶石天坑裡埋著的屍體到此刻都沒有人去收,因為敦州群城已經被屠乾淨了。
沈衛是自焚了,可這筆血跡斑斑的帳卻必須要個活人來承擔。沈衛妻妾成群,兒子眾多,在邊沙騎兵攻占敦州的時候全死了,只有沈澤川因為出身太卑微,被養在外邊才倖免於難。
沈澤川被拖回去,血順著腳跟拖出痕跡。他面對著牆壁,望著那扇窄小的窗。寒風呼嘯,疾雪扑打,黑黢黢的夜沒有盡頭。
他腦袋混沌,在風聲里,又回到了坑中。
紀暮已經不行了,呼吸變得很艱難,血水順著盔甲淌到沈澤川的後頸,很快就變得冰涼。周圍的哭號已經消失了,只剩下難耐的痛吟,以及凜風的咆哮。
沈澤川跟面目全非的死人面對面,腿被壓在厚重的人體下,盾硌著他的腰腹,喘息間皆是濃重的血腥味。他咬牙淌著淚,卻不能哭出聲。他頹唐地盯著這張被踏爛的臉,卻認不出這是不是曾經見過的士兵。
「哥。」沈澤川低聲啜泣著,「我、我好怕……」
紀暮喉間滑動一下,用手掌輕輕地拍著沈澤川的頭,說:「沒事……沒事。」
沈澤川聽見了瀕臨死亡的士兵在唱歌,歌聲被狂風撕扯,破破爛爛地飄在這寒冷的夜晚。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1]」
「哥。」沈澤川在他身下小聲地說,「我背你走……哥。」
紀暮的身軀像是一面扭曲的盾牌,他笑了笑,啞聲說:「哥走得動。」
「你中箭了嗎?」
「沒有。」紀暮淚已乾涸,他輕飄飄地說,「……邊沙禿子的箭射得不准啊。」
沈澤川手指也泡在了血肉中,他勉強地擦拭著臉,說:「師娘包了餃子,等你和我家去,我們吃很多碗。」
紀暮嘆氣,說:「……哥吃得慢,你……不要搶。」
沈澤川在底下用力地點著頭。
雪漸漸覆蓋了紀暮的身體,他似乎很困,聲音那般小,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歌唱得很慢,等到了那句「梟騎戰鬥死」,紀暮便合上了眼。
沈澤川說:「我的……我的錢也給哥,娶嫂子……」
「哥。」
「哥。」
紀暮沉默著,仿佛是聽膩了他的話,忍不住睡著了。
沈澤川渾身顫抖起來,他忘記了邊沙騎兵是何時離開,也忘記了自己是怎麼爬出去的。當他撐著手臂抬起身體時,大雪中死寂一片。重疊的屍體壘墊在膝下,像是廢棄的麻袋。
沈澤川回頭,卻失聲哽咽起來。
紀暮背部箭杆密集,一個人變成了一隻蜷曲著的刺蝟。那麼多血淌在沈澤川的背上,他竟然毫無知覺。
馬蹄聲疾追而來,像沉悶的雷鳴。沈澤川忽然一個激靈,驚醒了。
他想要乾嘔,卻發覺雙腕被捆綁結實,身上蓋著個裝有土的麻袋。
這麻袋越來越沉,壓著胸口,連聲音也發不出。這是獄裡慣用的「土袋壓殺」,專門招待不想留活口的犯人,不會留下任何傷口。如果剛才沒有醒來,等到天明時,沈澤川就該涼透了。
有人要殺他!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鐃歌十八曲·戰城南》
第2章 杖斃
詔獄裡燈火灰暗,沈澤川手腳發涼,愈漸喘不上氣。那麻繩捆得緊,他不斷地搓動著雙腕,卻無濟於事。
土袋擠壓著前胸,他仿佛被投進了深水潭,耳邊嗡鳴,鼻息錯亂,像是溺水一般地無法繼續呼吸。
沈澤川轉動著眼珠,盯著欄杆外的燭光。
堂中幾個錦衣衛正在吃酒,劃著名拳呼喝,根本無暇回頭看一眼沈澤川。沈澤川被土袋釘在粗糙的草蓆上,窒息的噁心感猶如洪水一般埋沒了他。
眼睛有些昏花,沈澤川抬高頭,咬著牙動起了腳。雙腿被杖刑打得幾近麻木,此刻抬起來,竟像是沒有知覺。他踩在了木板床的左角,那裡被蟲蛀爛了,頭一天還被他坐壞了些許。
呼吸越來越艱難。
沈澤川蹬著那一角,用盡力氣下跺。可是他的腿腳無力,甚至沒跺出聲音,床板紋絲不動。冷汗使勁地淌,背後的衣衫浸透了。
他想活。
沈澤川喉間瘋狂地逸著嗚聲,他咬破了舌尖,用腳接著跺著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