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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6:47:16 作者: 荔簫
    一路疾行,不足一刻便已到宣室殿前,席蘭薇行下步輦,一步步行上長階,殿門口值守的宦官躬身引她入殿。卻見正殿無人,徑直往寢殿去了。

    原是皇帝剛更完衣,一襲玄色冠服隆重華貴,眼見是正要往宮宴去了。席蘭薇跨進寢殿門檻就斂身拜了下去,前面不遠處那正背對著她、抬著雙臂任由宮人理著廣袖的人在鏡中一睇,口吻清淡:「免了。」

    蘭薇站起身,垂首站著,聽得他語聲微提,吩咐宮人:「席將軍已到了,帶她去側殿見吧。」語中一頓,又添上一句,「父女敘舊,旁人不必守著。」

    心陡然一提,喜悅與忐忑摻雜。可算是又要再見一次,這是皇宮不是席府,父親總不能避著她,那……有些事,興許可以說得清楚?

    席蘭薇思量著,糙糙一福,隨著宮人一併退去。霍祁恰又瞟了一眼鏡中,視線本已掃過,卻又堪堪定了回去。凝視在鏡中那已空的殿門前,看著晃個不停的玄色珠簾,半晌沒回過神來。

    眼前不斷重複著的,是方才席蘭薇離開之前,面上那一抹笑容淺淺。直讓他覺得眼前一亮,細想又說不出哪裡特殊。

    「袁敘。」皇帝緩回視線,放下手兀自理了一理腰帶,遲疑了一瞬道,「宮宴不急,等令儀見完將軍再去。」

    ☆、9 父女

    皇帝在正殿等了些許時候,覺得無事可做,便踱到了側殿門口。

    站在門邊往裡看了一眼,眉心一蹙。

    .

    席蘭薇當真有苦說不出。上一世遇到的種種不易,是無法同父親解釋的。於是父親所知道的,就只是她突然間任性不肯嫁給越遼王、逼得他來求皇帝納她……

    她知道,父親肯為她做這些事,就已是寵她到了極致,在她入宮後便索性不肯再認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料到父親竟生氣至此,不僅是她回家省親他都不肯見、如今是皇帝下旨讓他們在正央殿一敘,他也始終沉默而坐,不肯同她說一句話。她寫好了遞到他面前他都不抬眼看上一眼。

    如此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席垣站起身便往外走,說了父女見面後的頭一句話:「宮宴快開了。」

    意思是要去赴宴,不願在此多做耽擱。

    因著皇帝此前吩咐過,旁人不必留在殿裡,目下偌大的側殿裡只有父女二人。席蘭薇見狀急了,伸手一拉父親肩上的斗篷,就勢跪了下去。

    席垣忙停了腳,回過頭睇一睇她,壓著惱怒:「快開席了,宮宴耽擱不得。」

    「宮宴不急,朕求將軍一事。」清潤的語聲傳入殿中,微有些發沉、仍帶著威儀,卻讓蘭薇心裡一安。

    鬆開手拜下去,同時瞥見父親也一揖,道了句:「陛下。」

    「起來。」溫和的兩個字,顯是對席蘭薇說的。席蘭薇直起身、抬起頭,見他的手正伸在自己面前。踟躕了一瞬,也伸出手去,搭在他手裡,借著他的力站起了身。

    霍祁只覺手裡握著的柔荑涼涼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緊,索性沒有放開。

    席垣睇了睇二人,拱手詢問:「陛下何事?」

    「哦……」霍祁如夢初醒一般,笑覷了席蘭薇一眼,回說,「沒事了。原是想和將軍說,令儀舊傷未愈,將軍不要讓她久跪為好。」

    舊傷未愈?

    席垣面上分明有幾許驚色划過,霍祁看在眼裡,又是一笑:「這次倒是怨不得旁人。將軍,您女兒性子太擰了。」

    席垣面露不解,連席蘭薇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太擰了?她這回的傷……不是杜充華找麻煩打的麼?

    「她說她上次回家省親將軍沒見她。」霍祁笑意輕緩,說得很是自然,「非要求朕讓她中秋再見一次。聽著倒是無妨,中秋本也是團圓佳節,可哪有宮嬪這麼見家人的?將軍您又不是外命婦……」

    說得還有些說笑的意思,聽上去好像真的是如此一般。霍祁頓了一頓,無奈搖頭:「朕自然不答應,她還偏不依不饒的,非要見不可。那天朕的事情也多,哦……恰是議祁川旱災那天,被她求得煩了,就說若她非要見您,就先杖責五十去。」

    聽及此,席垣無聲地倒抽了口涼氣,皇帝還在繼續說著,帶了些許苦笑:「本是想讓她知難而退便是,誰知她竟應了。朕是天子,說出去的話總不能再反悔,就只好先把人押去了宮正司,另准她今日再見將軍。」

    不同於席垣的驚訝和擔憂,知道真正始末的席蘭薇心底哭笑不得----眼前這位天子,她一向是有些怕的,不僅是因為他不喜歡她,更因為他的兄弟、她前世的丈夫太過無情。可今日聽了他這番說辭……說真自是不真,可說假偏又有那麼些是真的,弄得席蘭薇好笑之下懼意一時減了一些。抬眸看了看他,見他只是目光沉沉地同她父親說著,一本正經的樣子。

    席垣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看看面前帝王,又瞧瞧自己氣色不錯的女兒,一時還是沒說軟話,只淡聲問了她一句:「傷好了?」

    「行了,將軍。」皇帝隨意地一擺手,右手仍是握著席蘭薇的手,話語散漫,「上次杜充華氣急動了幾鞭子您都擔心成那般,非讓朕轉交金愈散,眼下何必還非得硬著這一口氣?」

    什麼?!

    席蘭薇愕住,那金愈散……

    杖責之後送到她雲宜閣的卻是皇帝所賜不假,頭一回那個居然是……

    怪不得皇帝一聽說她把藥留給了父親就猜到她根本沒見到他!如是見了,這藥兜兜轉轉一圈回到了席垣手裡便是個讓人啼笑皆非的事,他們自會把實情說了。

    席垣的表情不太自然了,默了許久,很是不快地揖道:「陛下,您應過臣,不告訴她……」

    有些許責備的意思,霍祁不耐地一搖頭:「朕是應過將軍,那藥給她且不告訴她是將軍送來的----但那藥不是也沒給成她麼?將軍您收回去了。」

    席蘭薇覺得,若自己是父親,現在簡直要被皇帝氣笑了……

    席垣被嗆得臉白了半天,到底敵不過眼前天子一副袒護自家妾室的勁頭,俄而一揖:「陛下想如何……」

    「你們父女的事朕說不得什麼。」霍祁頜首,「不過早些年,朕奉先帝之命拜您做老師,這般論起來……學生便在這勸老師一句,您覺得她不孝而不肯再認她,可她就為見您一面肯受這麼大的罪,仍算不孝麼?」

    席垣沉然未答,霍祁頓了一頓續道:「所以……朕想著,您若覺得她罪過沒那麼大,受她一禮,之前的不快就不提了。」

    席蘭薇聽得怔怔的,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覺得手上忽被他一捏。立時會意,他也鬆開了手,席蘭薇往前邁了半步、與席垣尚有兩步之遙,抬眸望著父親,委屈和乞求摻雜。

    席垣被她看得有些無奈,喟了一聲,終是點了頭,倒還有點不忿的意思:「陛下既這麼說了,臣遵旨就是。」

    席蘭薇大喜,銜著笑認真一點頭,屈膝跪下,右手壓著左手置地、下拜。抬起頭,卻是望著席垣沒起身。

    「……」席垣淡看著女兒含義明確的笑容,低斥道,「出嫁了的人了……」

    說著下意識地看了眼皇帝。

    皇帝輕一咳嗽:「中秋麼……隨意。」

    偏還沒有阻攔的意思。

    席垣無可奈何,終是伸了手扶她起來,遂又向皇帝一拱手:「臣告退。」

    席垣告了退,蘭薇只覺心中一件大事了了,眉梢眼底始終蘊著笑意,遙望著父親遠去,舒心之外還有些「陰謀得逞」一般的促狹。

    驀回神,見皇帝正在身旁凝視著她,眸色沉沉,一掃方才的輕鬆說笑,又是平日見慣了的淡漠。

    霍祁沒再同她多說什麼,也出了殿。坐上步輦,往含章殿去。

    .

    以手支頤、輕闔著眼,霍祁心裡有點煩亂。怎麼來回來去的,心裡全是席蘭薇方才的笑靨。倏爾間明白了先前回想頭一次見她時,她的那種欣喜是哪裡不對----其實算起來也見過幾次了,她笑著的時候,笑意從來到不了眼底;眼底有欣喜的時候,又並沒有在笑。

    而剛才……她從寢殿向他告退、以及向她父親下拜的時候,她的笑是從眼底到面容的,整個人看上去都那麼開心,發自肺腑、不加掩飾。看上去那麼真實、那麼明媚,就像是一縷穿過烏雲的陽光,照耀在花園裡,讓所有的顏色都顯現出來,把一切都照亮了。

    甚至把他的心都照亮了。

    霍祁覺得有些發悶,不太自在。他自覺從來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後宮佳麗三千,沒有哪一個能讓他有如此情緒。席蘭薇……到底只是生得姣好而已,也是不值得他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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