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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6:20:15 作者: 七穹燼
那一次我將殘廢的一隻手露給母親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顯而易見,只有當我受到這樣的傷害,才能讓母親也感覺到疼。
或許您可以理解為一種報復,幼稚的心態。但這豈非也是一種公平。
最後的最後。這麼多年,我出於懊悔,愧怍,虧欠,只敢遠遠看著她。
如果這是和她的最後一程,聽說死後世界諸多陰怖,我要陪著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離開也並不如何慘烈厚重,希望沒有留下缺口,影響到她獲得完滿人生。
為我自己做的決定,這些年少有過。
我很累,一直都是。無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場凍雨,在我心裡結滿霜塵。我交了一些朋友,隨著他們的步調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親密起來,企圖討要一點愛和被需要。
最終算不算真正得到過,我也說不清楚。可我很累,一直都是。
終於能在這時,得以解脫。
永別。
周恪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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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鼠膩得從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麼多的水分。
好悶,呼吸踉蹌在喉嚨里,怎麼也無法順暢吐納。
在她毫無察覺的時間里。
他這樣低微而破碎地愛著她。
他們都是思慮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訴諸言語。在心裡諸多考量,為彼此打算,所以總是什麼也不說。
郵箱發件人那一欄,一個小鎮的名字彈進視線。
秋沅馬上給之前聯絡的警官打電話,手指尖抖得觸不准屏幕。
玻璃窗外,純黑的夜幾乎凝成固態。秋沅從整淨的窗上看到自己,蒼白的,乾燥的,在冬夜裡冒著白濛濛的熱氣。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車輛的行駛軌跡,還有一些購買記錄。她問都買了些什麼,對方沒有直說,只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不太好,會是什麼意思?
秋沅買了最近一班車票,最快的高鐵要坐四十分鐘,然後轉乘大巴。
蘇與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絕。
一路上,列車平穩,少有起伏。秋沅卻覺得上下搖晃,後知後覺,發現是心腔劇烈在顛簸。
排隊上大巴的時候,又接到電話。是陌生號碼,小鎮當地的警方。
年輕女性的聲音,安撫性地說了兩句閒話,才告訴她,方向是對的,人找到了。
後來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時候,是在他的車裡。
停到小鎮邊緣,特地選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里內只一個巨大倉庫,堆放滯銷過期的特產花釀。
那時木炭燒得將熄,他面容安寧酡紅,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醫院地址留給她。
秋沅記下來,幾乎沒有辦法思考,全憑著本能在講話:「周恪非,他,他怎麼樣?」
「在搶救。」對方欲言又止,「做好心理準備,他……不太好。」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這樣的男孩子,明明沒有人該比他更好才對。
醫院的氣味比墓地更冰冷,搶救室外,總是悲號,痛叫,慘哭。
秋沅從來都不喜歡。
她坐在那裡,盯著搶救中的猩紅標識,默默地等待。
熬過夜晚,太陽的涎沫從窗口篩進來。淡而浮,並不濃亮,飛進眼裡卻有些燙。
只是難受地霎了下眼,就有護士忽然出現在跟前,對她說話。
「是周恪非嗎?周恪非,他活下來了嗎?」
護士對她說了什麼,秋沅努力去聽,可怎麼也分辨不清。靈魂好像漂在形骸之外,注視著自己跌跌撞撞,被護士引著,一路走到病床前。
她終於找回聽覺,視覺,一切觸覺和情緒。他身上插著許多長管,粗細軟硬,像暴雨里的隧道,蠕蠕的模糊地拱動著,盡頭是無光黑洞。
一聲沙啞的哽咽,破在咽喉深處,撕得很長很長。
第三天,周恪非終於醒來。
一些維生裝置撤去之後,秋沅才被允許進去。
周恪非只是不說話,容色倦極了。
英俊的臉,秀長的眉睫,失去了做出表情的力氣,就這麼平直地看著她。
緊繃過太久,一旦鬆脫,就徹底垮塌下去,整個地破碎開來。
似乎散在風裡,抓也抓不住。
他變得不言不語,也聽不見呼吸。偶爾輕輕眨眼,不含任何內容。
秋沅去握他的手。
周恪非依然凝定地看著她,沒有回應,不迎接,也沒拒絕。
一雙觸不到底的黑眼睛,像是無機質的器物,容納接受一切。
秋沅在病床邊蹲下來。
全身力氣都凝集上來,她努力在說:
「周恪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為我活著,也可以為我死。但我不要這樣,我不要你這樣。」
這不是平時的她。可她逼著自己,張開喉嚨,磨動生鏽的聲帶,她知道她一定要說。
「周恪非。我,我很愛你。這麼多年,我沒有一刻不在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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