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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5:54:41 作者: 雲隨風雨過
    吉普車攀過了一個又一個山埡口,海拔從兩千多米直升到四千米,空氣愈加的稀薄,蘇千秋在缺氧帶來的頭痛下醒來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又一個凌晨來到,他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這個藏在高原深處的軍事基地荒涼得宛若火星表面,除了光禿禿的山和一抔又一抔的黃土,仿佛周遭一無所有。

    一下車,楚涵和蘇千秋便被帶到了臨時搭建的無菌醫療艙。醫療兵給他們換上了頭套和消過毒的隔離外套,再三向楚涵強調他要做好心理準備。

    蘇千秋忐忑不安的掃了一眼楚涵,此時少年的神色已幾近木然,他被動的接受著即將到來的慘烈現場。

    經過紫外線消毒艙,推開那道厚重的鋼門,楚涵瞪大了眼睛,無法相信躺在床上的是他的父親。

    那個曾經高大的、偉岸的軍人,此刻萎縮成了不成人形的一團。

    「首長他去查看一顆未爆炸的啞彈時出了意外。」醫療兵的目光也有些游移,他不敢正視家屬的目光,因為對方的目光太悲戚,太絕望,深沉似海,幾乎要將他吞沒。

    「我們已經截了肢,但是由於病人身體原因引發了一系列的後續感染,所以……所以……情況很不樂觀……」他小心翼翼的解釋。

    病床上的父親是如此的瘦弱和無助,他喉嚨開了創口插著喉管,早就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

    「不樂觀」只是委婉的說辭,在醫學的真正意義上,其實已沒有搶救的價值。

    醫療兵順著楚涵的目光看了過去,「我們只能用呼吸機,但是……病人會非常痛苦……」

    楚涵在病房裡待了半晌,最後不堪重負跌跌撞撞的沖了出去。

    第一八一章 生死迷局

    來時的路上楚涵設想過無數次父親的境況,但沒想到等待他的是最可怕的一種。

    他們極其殘忍的讓親屬來做決斷,決定要不要拔管,要不要讓他的父親繼續在痛苦中苟延殘喘下去。

    楚涵捧著頭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蘇千秋跟了出來,在他身側輕輕坐下,仰起頭看著頭頂軍綠色帆布搭建的天花板。

    這個無解的死局,還是要楚涵自己來走。

    楚涵宛若夢遊般迎來了混沌里的清晨。他焦灼萬分,彷徨無助。他一日決定未下,他父親的心跳依然會照著原有的波動繼續下去。但那是一顆對外界無知無覺,不聞悲喜的心。他再也不能重拾往日的喜怒哀樂,那顆心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活著而單純的跳動。

    蘇千秋眼睜睜的看著楚涵在一夜之間的變得憔悴而枯槁,卻什麼也幫不了他。

    她想打個電話給司南告訴他這一切,她想找人分擔心中沒頂的沉重。可是軍事基地里為了保密的考量四處屏蔽了手機信號,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首長特批使用基地里的衛星電話,可是撥了號碼,司南的電話卻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打電話的時候,司南揣著一顆疑惑和驚惶的心,正在回國的飛機上。

    蘇千秋試了幾次也沒打通司南的電話,唯有作罷。衛星電話使用的審批手續太繁瑣,她也沒好意思再麻煩別人。

    她想著等出了基地再打電話給司南吧。

    沒想到這一等,便是陰差陽錯,便是徹底錯過。

    軍事基地接近四千米的海拔讓蘇千秋陷入持續不斷的高原反應中,頭痛欲裂之下,大腦一片混沌,耳側時時產生幻聽,連日來的奔波不休,各種內憂外患交織在一起,最後連她也不堪重負的倒下了。

    醫療兵給她掛了一支葡萄糖。

    坐在醫務室里,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的流入蘇千秋的靜脈,外間是依然在躊躇間掙扎的楚涵,裡間是他靠著儀器吊著最後一口氣的父親。

    人生就是這麼一個生死交織的修羅場,每個人都在這裡踏血而行,又在這叫人煎熬的歷練里一點點的長大。

    兩天後,楚涵終於同意拔管。

    看著父親的心電圖從有節奏的起伏變成了一條徹底的橫線,楚涵覺得心中傳來了重物轟然倒塌的聲音。

    他曾以為名為「血脈」的羈絆,會牽制著他們的一生。他從未想過,要自己來決定父親的生與死。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個英武不群的父親也曾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隨著年齡漸長,在一次次的家庭紛爭里,他對父親的怨念與日俱增,他無數次的想要掙脫父親的管束,可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為什麼他會覺得……心中如此空蕩?

    來時的路像是永無盡頭,而此時的歸途,卻依然叫人心生畏懼,畏縮不前。

    匆匆而來時兩手空空,返程之際楚涵手中卻多了一樣東西----他父親的骨灰盒。

    他掂量了一下這個沒有什麼重量的木盒,想到父親鮮衣怒馬一生,最後的歸途也不過是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覺得人世間的啼笑皆非也不過如此。

    蘇千秋陪著楚涵把他父親的後事一一辦妥。

    那個曾經桀驁不馴、狂放不羈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間倏然成長。

    從高原上的基地再回到學校,又是一個深夜。樹依然是那棵樹,樓依然是那座樓,可是對楚涵而言,一切卻仿若隔世。

    越接近終點,楚涵越覺得體內最後的一點勇氣也隨著腳步消失殆盡。

    他精疲力竭的在宿舍樓下的花基上坐下來,朝蘇千秋揮了揮手手。

    「你先回去吧……我……靜一靜再上去……」

    蘇千秋卻沒有挪步。她在他身邊守了片刻,昏黃的路燈下,這個年輕的男生將臉埋入掌中,肩膀因為悲慟而微微顫抖。

    那種感同身受的悲戚席捲了蘇千秋,她也曾在無數個夜晚埋頭痛哭,這種失去至親的切膚之痛,她再清楚不過。

    蘇千秋的手體貼的撫過楚涵的髮絲,她將這個男生攬入懷中。這不期而至的溫柔讓楚涵整個人一顫,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忽然之間理智失控。楚涵放任自己埋首於她柔軟的身體之上,埋頭痛哭。

    從開始到結束未曾流過一滴淚的楚涵就像個失怙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他將他全部的悲傷和孤獨一傾而出,蘇千秋用自己柔弱的肩膀,為將他這些無解的痛苦和憂愁一一分擔。

    在影影綽綽的黑暗角落裡,有一雙悲憤而茫然的眸子驚懼交加地注視著他們。

    下了飛機馬不停蹄趕回學校的司南,在學校等了蘇千秋整整三天的司南,沒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是他們兩個抱在一起的畫面。

    他遠遠的看見蘇千秋溫柔的撫摸著楚涵的頭,而楚涵正緊緊的抱著她,仿佛在盡情享受她的溫存。

    他看見蘇千秋靠近楚涵悄聲耳語,他看見楚涵抬起頭看著她,他還看見蘇千秋伸手撫上楚涵的臉……

    他再也不想看下去。

    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暗送秋波的?

    被背叛的憤怒仿若野火在司南心底熊熊燃燒,他的骨節攥得發白。從少年時代起的那些濃烈的愛慕仿佛都被傾倒進了一個無底洞。他沒想到自己的付出得到的竟然是這種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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