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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5:31:59 作者: 馬馬達
    「裴秀身弱,斬下雙腿他必定活不成,阿爹哪裡是手下容情,怕他死得太快才是真的。」

    唐恬手臂一揚,罪鞭擲出窗外。

    唐鳳年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你要在這屋裡做什麼?」他動彈不得,急聲叫道,「你怎敢說你幼承庭訓?三綱五常你可記在心中?你骨血都從我處來,怎敢做弒父大逆之事?」

    「我當然知道這是大逆。」唐恬坐下,取一隻白燭握在掌中,「所以,我會一直陪著阿爹。」

    「你什麼意思?」

    「我既做下此等大逆之事,無顏苟活世上,我同阿爹一處往赴黃泉,歸還阿爹骨血,贖此弒父大罪。」

    唐鳳年瑟瑟發抖,「唐恬!你瘋了嗎?」

    唐恬道,「一直以來,瘋的都是阿爹。阿爹當年但凡有一念之仁,我們一家,裴秀一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團圓。我大哥,我二哥,我,連同裴秀,說不定早已是兒孫滿堂,各自安好。」

    唐鳳年咬牙,「唐恬,你不要發瘋!」

    「阿爹同我說一句實話吧,像裴秀這樣,因為不肯依附阿爹便被除名消失的人,可還有嗎?」

    唐鳳年一滯。

    唐恬一直盯著他,見狀點一點頭,「自然是有的,應還不在少數。他們不似裴秀幸運,尚能從廷獄保住性命,向阿爹尋仇。」她手指一動,白燭在指間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兒,「若這些人都還未死,我們唐家滿門,未知要用多少性命才能替阿爹贖罪。」

    「你放什麼屁!」唐鳳年破口大罵,「不過一群螻蟻,踩死便踩死,士大夫何需為螻蟻償命?沒有父兄榮耀,你自幼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從哪裡來?」

    唐恬冷笑,「可如今螻蟻已是士大夫,當今中台閣,天下百官之首。您一夕成螻蟻,又為何不肯認命,又為何要向中台閣復仇?」

    唐鳳年一滯。

    唐恬道,「事已至此,咱們父女二人一同上路吧。」她一晃火摺子,點燃白燭,火苗跳動。

    唐鳳年大叫,「唐恬,你要做什麼?住手!你住手!」

    唐恬手持白燭走到門邊。唐鳳年此時方見地磚上有掀起的痕跡,一點引線露在外邊。

    唐恬蹲下,抬起頭盯著他,「阿爹可能不知,裴秀在余山之頂見你,原是要與你同歸於盡。可他這人——」唐恬輕笑一聲,「臨到頭,仍然不能對阿爹下死手,如此才又給了阿爹折磨他的機會。這一件事,世上如今只我一人能做,阿爹恕女兒不孝吧。」

    「唐恬——」

    唐恬手腕一沉,燭火點燃引線,靜室中噝噝作響。唐恬蹲在一旁,下巴支在膝上,出神地望著火花——

    那年春日,如果裴秀沒有入廷獄,探花郎御街誇官,衣錦還鄉,如今會怎樣呢?

    旁人應會很好,可是唐恬不會。

    裴秀永遠不會知道,她不足二十歲的人生里,最最美好的那一個人,便是中京街頭,含笑同她說「你家在何處」的那個哥哥。

    ……

    火信燃到盡頭,唐恬抬起頭,窗外晴空萬里,中京苦寒之歲終於要過去了。

    「唐恬——」

    「唐恬——」

    原來人臨死前是這樣,會聽到許多許多人同時呼喚自己。

    第85章 春景沒能死成,只能苟活。

    江南暮春, 夏日已近,天氣和暖。正是社日,久居深閨的姑娘們難得一個出門的日子, 三五成群, 結隊往晏湖來。少女們春衫輕薄, 把長長一條阮堤擠得沒個下腳處。

    忽聽「碰」一聲重物落水聲,一聲婦人尖叫, 「孩子, 我的孩子——」

    唐恬立在阮堤上,正被一群姑娘們擠得腦仁疼, 冷不丁聽見這一聲,晏湖中果然一個三四歲的小娃正在水裡撲騰。唐恬看一眼身周嬌滴滴的姑娘們,認命地一個縱身, 投入水中。

    那娃在落水時短, 只喝下兩口湖水,十分清醒,掛在唐恬身上嚎啕大哭。唐恬小聲哄兩句,托著他游到岸邊。

    婦人守在岸上等著, 一把拉了自家娃上來, 兜頭抱住,放聲大哭。唐恬手臂撐在堤上,笑道, 「應是嚇壞啦, 趕緊帶回家哄哄。」

    婦人千恩萬謝走了。

    「你怎麼還不上來?」

    唐恬抬頭, 便見一名少年負手立在堤上,俯身看她,眉目疏朗, 極好的相貌——江南人文毓秀,果然名不虛傳。

    「與你不相干。」

    少年走到她身前堤上蹲下,沖她眨一眨眼,「衣裳濕了,不敢上來吧?」

    唐恬一滯。

    少年一招手,侍人捧上一領斗篷,看少年一眼,恭恭敬敬放在堤上。侍人驅開圍觀人群,同那少年一同轉過身。

    唐恬四顧一回,手臂一撐跳上來,提起斗篷,裹住身體,「多謝啦。」

    少年轉身,「社日出門怎不帶侍人?」一語出口,方覺失言,「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唐恬不留意,側身擰著頭髮,「我從晏湖過,去沈溪,走到阮堤才發現今日社日。」她一時失笑,「公子留個住處給我,等我回家洗淨,再與你送來。」

    「姑娘欲往沈溪何處?」

    唐恬擰乾了水,挽一個髻子,「沈家村。」

    「還遠呢。」少年道,「穿一身濕衣如何去得?不如與我同走,我帶著侍女,有乾淨衣裳,姑娘換一身。」

    一件是還,兩件也是還。唐恬欣然答允,「好啊。」便雙手攏著斗篷同他一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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