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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4:14:04 作者: 三山無月/三山無月
組織有點急了,連續撤換了三個攻堅組組長。堯禹成為了第四個。
賀鴻軒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尹正涵和齊娟。兩人是一對夫婦,都是空軍飛行員。他們每日駕駛著戰鬥機,伴著發動機的轟鳴翱翔於天際,因此被軍中的同事笑稱為「比翼雙飛」。因為表現良好,組織選拔他們成為國家第一批民航飛行員,來研究所接受培訓,以後可能還要送去美國繼續深造。因為賀鴻軒英語好,尹正涵和齊娟每天晚上都來找他開小灶補習,一來二去,三人便混熟了。尹正涵和齊娟比他大一歲,剛開始他們還管他叫小賀老師,後來便直接叫鴻軒,連姓也不加了。
那時候的人們,總是缺少自由,工作的時候有組織管,私下裡也少不了家裡的約束。眼看賀鴻軒也到了適婚的年紀,卻一直沒談對象,家裡長輩們就有些繃不住了。堂堂將門之後這麼大歲數還沒個家室怎麼行?於是託了組織上面給尋了個門當戶對的姑娘,逼著賀鴻軒相了親。
那家的女兒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性格也是落落大方。賀鴻軒並不討厭她,但奈何他心中早就有了放不下的人,只是不能言明。被逼著見了幾次面,賀鴻軒也就生出點逆反心理,成天泡在研究所里不著家,企圖躲避相親。可賀家人畢竟不是吃素的,通天的手腕還怕馴服不了一個小輩?
時間飛逝,賀鴻軒與堯禹分別已逾三載,來自組織和家庭的壓力逼得他喘不過氣。在虛無的感情和穩固的婚姻面前,他掙扎躊躇,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傳統的觀念根深蒂固,饒是賀鴻軒這樣受過西方高等教育的男人,也不得不學會了妥協。
他終究結了婚,第二年,又有了孩子。
研究所的那位,成了這輩子渴望而不可得的執念,就如那白月光,就如那心頭血。
日子終歸不會一直苦下去,總會有點好事不期而遇。
有一天,攻堅小組的實驗突然就成功了,堯禹也終於被放了出來。兩人久別重逢,感情熾熱依舊,猶似乾柴烈火,只是這情愛里又多了些背德的快感。
相聚的時光總是格外短暫,發動機的研發拿下來了,就意味著其他後續的項目也要大刀闊斧地開始了。那段日子賀鴻軒忙得腳不離地,一門心思投在工作中,因為他知道,這是堯禹的心血。
零件入廠,飛機出廠,飛機試飛,飛機投運……這些繁複的工作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只有短短一瞬,但在當時卻是讓賀鴻軒等得嘔心泣血。民航局成立了,尹正涵因為英語考試通過,被先行選派至美國培訓,而齊娟則成為了中國民航史上第一個女飛行員。賀鴻軒為了安撫她思念丈夫的心情,特別打通了關係想讓齊娟上飛機進行首飛。
自己和最愛的人設計的飛機,讓自己的好朋友首飛,賀鴻軒覺得剛好。
萬一飛機掉下來怎麼辦啊,賀鴻軒至今還記得,齊娟臨上飛機時還對他這麼開玩笑,他當時也開玩笑地回她,掉下來我把自己人頭賠給你們家正涵!
沒想到,竟一語成真。
空軍總部給的調查結果是飛機發動機設計失誤,這個消息在研究所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家對此都不敢相信,畢竟他們是看著發動機從研發到生產,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賀鴻軒跪在地上捧著調查報告的手都在抖,他不管不顧地衝進堯禹辦公室,拽著他的領子質問他是怎麼回事。
然後他才知道,為了儘快完成任務,堯禹改動了部分實驗數據,使30%的發動失敗率降低到了2%,於是五年多都沒拿下的項目就這樣在一夕之間成功了。
但齊娟卻成為了那30%。
組織的動作極快,封鎖消息、內部開會、報紙刊文,設計問題一眨眼變成了決策失誤,堯禹的罪從此成了齊娟的錯。賀鴻軒在家裡看著報紙上這顛倒黑白的頭條,聽著家人嗤笑著女飛行員就是不行的話語,備受煎熬。
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尹正涵,而堯禹,他正式和他談了分手,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他。
堯禹的情況本來是要判死刑的,但上面的人似乎有人故意想要放他一馬,減到了十幾年。可誰也沒想到,尹正涵就在這時候回國了,他要讓堯禹償命。
人終究還是自私的,賀鴻軒跪在尹正涵面前時這樣想著。他麻木地看著尹正涵不可置信的表情,坦然受了對方傾盡全力揮來的拳頭。畢竟是當過兵的男人,那一拳打得他直接吐了一口血。
你他媽給我起來。尹正涵雖然脾氣暴躁,但從來沒爆過粗口,第一次卻是對著他。
如果一定要人償命,那你拿走我的。這是我欠齊娟的。賀鴻軒的話說得堅定,但淚水卻不爭氣地奪眶而出。那一天他才知道,因為他,一個剛要上學和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永遠地失去了自己母親,如果當時不是他推薦她首飛……如果堯禹沒有鬼迷心竅……
尹正涵離開了。賀鴻軒想,自己又永遠地失去了一個朋友。
噩耗接踵而來,堯禹死了,畏罪自殺。
空軍內部的傳言說他知道尹正涵會找他報復,所以先行用一段白布了結了自己。也有一些風言風語說,他是被愛人背叛,心灰意冷。
有人知道賀鴻軒和堯禹關係交好,便來找他打聽這八卦的真實性。賀鴻軒不置可否地笑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楚。
後來,他和堯禹的過去終於還是東窗事發了。他的妻子質問他,他卻無法回答。其實,堯禹已經死了那麼些年了,他已經坦然接受了要和自己妻子相守一生的事實,但卻沒想到,那個歷來低眉順目的女子,剛烈地,要和他離婚。
送他們母子倆離開的時候,賀鴻軒拉了拉孩子的手。當年他一時私心把那人的姓氏給了這孩子,卻在那人死後再也不敢呼喚孩子的名字。
堯。
他還記得,初次見面的時候,那人對自己說,我叫堯禹,堯舜禹,沒有舜。
眉眼溫潤的,一如既往。
「賀司令,您還好嗎?」見他遲遲沒有說話,尹琛有些擔心。
「我很好,謝謝。如今都21世紀了,同性之間的感情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你們在一起,我不反對,不過既然決定在一起了,就要堅持下去。」賀鴻軒對尹琛無力地笑了一下,閉上了眼,「人老了,一回憶就會累,我休息一下,你自便吧。」
「我們會的。」尹琛也不知道對方聽到沒有,逕自回答了,他看著賀鴻軒疲憊的樣子,默默離開了客艙。
堯禹,你說,這是不是命數。
如今,我的兒子和正涵的兒子走到了一起,冥冥之中,我們兩家總是會有些糾葛,只希望他們以後的路不會如他們的父輩那般慘烈。
那你呢,你會不會保佑他們?
畢竟你終歸是要和我一起……贖罪的啊。
老人的肩膀微微抖動了一下,緊接著發出一陣陣綿長的鼻息,在開往紐約的班機上,他沉沉地睡去。
聽到李秘書報上來人的名字,尹正涵足足愣了兩分鐘。
在同一個城市,能夠近三十年不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讓他進來吧。」尹正涵揉揉酸楚的鼻樑,總覺得自己最近比以往更容易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門開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身影走了進來,還是記憶中那張丰神俊朗的臉,只是老了些,頭髮白了些,但仍然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采。
「禍害遺千年。」尹正涵哼道。
賀鴻軒倒是不惱,「呵呵」地笑著,頗為隨意地坐到沙發上,答道:「三十年前讓你拿了我的頭,你不拿,我怕你以後後悔,也不敢先死,就只好戰戰兢兢地等著了。」
見他主動提起舊事,尹正涵不由一怔。當年賀鴻軒有多痛苦,尹正涵就有多恨他,而他懷著恨,對方也就更痛苦。他知道賀鴻軒這數十年一直獨身,也是因為仍舊對往事懷著愧疚,所以他也就儘量避免自己與他見面,害他傷心。實話實說,他確實是把賀鴻軒當兄弟的,不然也不會在和美聯航的接觸中認出賀堯,還特地為他牽線讓他來安航。
只是沒想到,對好友之子一個隨意的善舉,竟然會引出這之後的許多。
尹正涵沒由來地覺得有些倦,他使勁揉著太陽穴,想讓自己精神一點,「我要稀罕你的命,我當年早就拿了。有些事過去了就別提了,還是說,你是成心來氣我的?」
賀鴻軒看著他,不由皺了眉。他問道:「你頭疼?」
「沒事兒,老毛病了。一聽人說話就頭暈頭脹,過一會兒就好。」尹正涵不在意地擺擺手。
賀鴻軒明顯不這麼認為,他說:「我看著倒有點像鼓膜內陷。你這個歲數的飛行員十個里有八個有這毛病。你也該到退休年齡了,不要不服老,天空要讓給年輕人。」
尹正涵不愛聽他嘮叨,趕忙問:「你今兒到底來幹嘛的?」
「來謝謝你,」賀鴻軒終於回了正題,「你們父子倆都幫了我兒子一把,做爹的當然得表示一下。」
「呵,你還有臉提,」尹正涵白他一眼,「我少了個孫子的事兒還沒和你算帳呢。」
「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呢嗎?我才真是斷子絕孫了。」
「你當年本來就該斷子絕孫。」
「你這話可不能讓賀堯聽見。」賀鴻軒聞言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卻眯起眼,眼角有些發濕。
尹正涵悄悄背過臉去,使勁吸了口氣,抑制著變得酸楚的淚腺。忽然他聽到那人說了一句話,眼淚終究還是沒能克制住。
「這麼些年,我一直在等待著我的業報,現在終於讓我等到了,」賀鴻軒頓了頓,低聲說,「正涵,我得了肝癌。」
「晚期。」
五月底的北京,熱夏開始蠢蠢欲動。
安航的接機團隊聲勢浩大地出發了,畢竟將要購入的是有空中霸主之稱的B747-8,再加上又是全亞洲第一批,大量的媒體隨行跟拍,分了兩架737BBJ才坐下。尹琛和賀堯作為年輕一代,和部分媒體坐第一架專機先一步抵達西雅圖,為此行打頭陣,而尹正涵坐得第二架專機則要在次日才會抵達。
這個安排倒是讓尹琛長舒了一口氣,雖然照顧媒體讓他頗為厭煩,但總比為了賀堯和父親正面發生衝突要好。
飛機到達西雅圖上空,掠過城區一路向北,逐漸減速,最終降落在波音工廠機場。如今安航的領導都沒有來,作為先行軍的幾個人安頓好了媒體也就沒了事情可做,盡數窩在賓館裡打牌。賀堯向尹琛打了個手勢,兩人偷偷溜出來,開著車進了市區。
此時的西雅圖,才剛剛與雨季告別,濕度適中,氣溫宜人,正是最適合遊覽的時節。
「美國人總說西雅圖是他們的後花園。因為在西雅圖,只要不下雨,都是好天兒,」賀堯微笑著為尹琛介紹,「不過,要不是剛好飛機出廠延期,咱們上個月來就趕上雨季了,你的運氣不錯。」說著,他特地把敞篷放了下來,舒慡的清風立刻灌進了車裡,親吻著他們的臉頰。尹琛不由眯了眯眼睛,仰起頭,只見天空染著濃烈的藍色,如同上帝打翻了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