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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4:06:19 作者: 萬川之月
而此刻他的緘默,其實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遠比什麼為人處事的守則更加深遠,一時間讓他感到難以抑制的苦澀。當年怎樣地恣意甜蜜過,後來就是怎樣原封不動地滲進骨髓去,如烙印一般打在生命的深處,繼而在某些特定的時刻,狠狠地泛出疼痛來,剜心刻骨。
這片土地,他曾與羅祈衡一起來過。
那是羅祈衡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寒假,有一個同是大四的、導演系的同學找到他,珍而重之地邀請他去參與一個小成本文藝片的拍攝。羅祈衡看著雖冷,在那個時候心裡還是燃燒著所謂夢想的,看過劇本幾乎想也不想也先答應下來了。彼時顧修齊正跟他難捨難分,本來就想著過年勢必分離兩地,心底里傷感得要死,後來看了幾遍劇本,順理成章就決定要跟著一起去了。
隆冬,這兒正是一片林海雪原。一幫熱血青年的車子是六七點鐘到的旅館,顧修齊一時興起,行李都不收拾就拉著羅祈衡出去看林子。一望無際的白樺全褪盡了葉子,只剩下清奇乾淨的骨架,探向蒼穹的姿態中自有一種淋漓盡致的美感。那天際藍得直要攝人心魄,風雲淡渺,一切靜如初誕。
他大概是看得傻了,羅祈衡靜悄悄地攬著他,過了很久才問他「剛才在想什麼」。
那樣的情境,顧修齊的腦子裡完全就是一片空白,重新聽到人聲才醒悟過來當時有多冷。走了一會兒才看到林區的邊界,夜深了之後哪怕一點點風都是徹骨嚴寒,他立刻拖著羅祈衡又往回趕。
等到了室內,凍僵的手指和腳趾又瘋狂叫囂起疼痛來,他們只好買了瓶二鍋頭去揉搓失去感覺的皮膚。後來大半的酒還是進了兩人的胃裡,隨即又成了滾到床上去的動因之一,身體裡的酒精就像被點著了一樣火勢熊熊,索性把他們燒了個一乾二淨。
那一夜過完了,留在顧修齊記憶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快樂,無法無天的快樂。
酒酣意濃時,羅祈衡伏在他耳邊念過一句話,來自於他們一起看過的《四月裂帛》。他說,「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這麼多年一晃而過,懂不懂得都已經不再重要。可就連顧薇都不知道,他執意要接下這部電影的原因,其實不過是拍攝地的選取,還有劇本封面上印著的這句話。
一字不差,正是當年羅祈衡所念。
無論我是不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我的杯都已然碎裂在你決然推開我的那個夜晚,碎在十里洋場的似錦街頭。
車子猛地一震,顧修齊大夢初醒,慢慢合上眼睛倚進了車廂的角落裡,自此再也沒有往外看過一眼。
片場的日子竟出乎意料的閒,拜緊張過度的女主角所賜,顧修齊只能借天天沒事也坐在一邊來表達自己的勤勉。因為在林區,春深似海被詮釋得淋漓盡致,他實在無聊了就會沿著小路一直往裡走,走到人聲悉數隱去為止。
雖無湖光,有如此蒼翠的山色也就足夠了。林子裡乾淨得很,極偶爾才能聽得見林場工人的相互呼喊,或者不知名的鳥類在林間撲棱著翅膀。顧修齊有時會拿上自己那份台詞本,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找棵松樹靠著,一字一句輕聲地誦讀。
到了開機的第五天,中午來給他送盒飯的竟然是導演先生。
「……汪導,是我耽誤了嗎?她那一條過了?」
導演擺擺手示意他別動,自己也走到他附近坐下來,搖著頭打開屬於自己的那個可降解環保餐盒:「別提了,她說她怕狗,沒法跟狗一起拍戲,可人家狗也不容易呢,都陪著她來回鬧騰了一上午了。」
「原來的計劃不是晨光作背景的麼,都這時間了,還能拍嗎?」
「實在沒辦法了,試試後期能不能彌補吧。」
畢竟都是年輕人,一到了私底下,說起別人來一概是實事求是的,人前的情面都不需要再留著了。顧修齊勾起唇角笑了笑,寬慰道:「人還在學校里,難免一出門就嬌滴滴的,這個不敢那個不行。」
顧先生到底盛名在外,有他這句開解,第一次與他合作的汪導演也跟著微笑起來:「說得也是。不出三個月,等她知道了演戲的好處,自然什麼鏡頭都搶著上,再不會有今天的挑剔了。」
「那也說不定。我們這一行的事情很難說,沒準她就一炮而紅了,日後更加挑剔也未可知。」
春末的陽光如此耀目,透過枝葉投到了乾燥粗糙的地面上,斑斑駁駁,只剩下一望無際的輕靈光影。兩個人都不說話,漸漸地也就靜了下來,面對面一口一口地把午飯往嘴裡塞,皆皺著眉頭用力地咀嚼著,心想出門在外,不好講究太多。
背了半天台詞的腦子一旦鬆懈下來,什麼天馬行空的念頭都蜂擁而來,正好也省得話癆孔雀再開口,一面吃著一面就獨自神遊天外了。
「汪導,出事兒了!大事不好了!」
片場裡面目相熟的工作人員匆匆而來,隔著老遠就一聲接一聲地叫著,顧修齊十分訝異地抬起頭來,正聽到一句堪為奇談的話,「狗拒絕配合,狗主人也沒辦法了」。
待他們一行三人繞回去,那位周邊村戶里請來的老伯已經遠遠躲開了攝像機,牽著氣喘吁吁的大黃狗坐在一邊,咬著個菸斗生悶氣。導演趕緊過去試圖挽回,顧修齊茫然四顧了一番,決定去關照一下同樣生著悶氣的女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