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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4:01:27 作者: 魚迎
    他的臉在燈下烙下深深的陰影。程樹覺得有些恍惚,一下子愣住了。

    從小到大,她也無數次地想到過「死」。

    她不是沒有想過自殺,可是相比車禍、疾病甚至謀殺,自殺會讓她背負太多的心理負擔。

    她也從來不敢和別人說自己的想法。有時候走在街上,她恨不得那輛公交車突然失控撞死自己,可是一切井然有序,她也從不曾和人提起。

    沒想到,有一天,有一個人在她面前坦坦蕩蕩地說了這件事。

    沒有隱瞞,沒有矯飾,而他們都是互相一無所知的陌生人。

    程樹第一次知道,死亡這件事,也可以被自然地談論起----

    坦誠、平常,甚至可以帶上些黑色幽默的風趣。

    那時候的程樹已經很多年沒有愛上一個人。可是她確信,自己在這一瞬間愛上了陳北及。

    當時她想,這男人真有趣,如果自己能去參加他六十歲的追悼會就好了。

    骨未成灰。骨未成灰。眼下,一切物是人非。離那個終點還有一半的旅程,他就死了。

    而且,她還不被允許參加他的追悼會。

    程樹努力將自己的思緒拉回來,然後又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

    「好的。」

    她沒有說多餘的話。

    陳欽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欣慰:「那麼你保重,程小姐。」

    「謝謝。」

    陳欽掛了電話。

    程樹仰躺在床上,全身脫力,大汗淋漓,動彈不得。

    這真是個荒謬的世界啊。她甚至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過了很久很久,程樹才慢慢地翻了一個身。然後用力地伸出手,抓起床頭柜上的六片安眠藥,逕自吞了下去。

    她躺回床上,輕輕閉上眼睛。

    希望今晚能睡著。

    希望今晚不再夢見他。

    陳北及。

    意識模糊前的那一刻,程樹的腦中莫名其妙地湧現了隔壁男人的那張臉。

    她想----他和陳北及到底是不一樣的。

    如果,今天下午在平台上看到自己要自殺的人是陳北及,他寧可和自己一起跳下去,也不會像那個男人一樣,花費那麼多的口舌來說服自己好好活著。

    可是,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

    她竟然被他說服了。

    ☆、疏離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胡一民就起床開門。今天杜宜美要坐早班車去趕飛機,耽誤不得。

    結果,杜宜美還沒下來,譚臨倒先下來了。

    「哎,阿臨,早啊!」看到他,胡一民打了個招呼,「怎麼今天起的這麼早?」

    「我要回家一趟。」譚臨說,「臨時出了點事。」

    「啊?回去一趟?」胡一民看向他的身後,「你不帶行李走?這麼突然?」

    「嗯。」譚臨點點頭,「過幾天吧,我還要回來的。」

    胡一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情況。

    「房費照付。」譚臨加上一句。

    胡一民在心裡嘀咕:這年頭,怎麼一個兩個的都這麼有錢?先是那個程樹,一住就是一個月,房費源源不斷地付著,也沒見她做什麼有意義的事----

    這個譚臨麼,更奇葩了,都回去了行李還不帶走,還說要再回來,還要付空房間的錢?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窗外。

    這地方是有什麼金銀財寶喲,大家都捨不得走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樓梯上一陣「咚咚咚咚」聲,杜宜美又蹦蹦跳跳下來了。

    她一看見譚臨,一張臉便冷了下來,看都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

    不過,她很快就破功了。等聽到胡一民和譚臨聊什麼「你這次回去,哪天再回來」的話,她終於忍不住,一下子湊了過來。

    「阿臨,你要走啊?」

    「嗯。」

    「那我們是坐一班車走咯?」杜宜美笑得眼睛彎彎。

    「是的吧。」

    「那太好了!」杜宜美一拍手,「待會兒你就換個座位,我們倆正好坐一起,路上有個照應,你說是不是呀?」

    正在此時,樓梯上響起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譚臨沒回答杜宜美,轉頭向樓梯方向看去。

    是他最先看到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然後是胡一民。

    下一秒,胡一民就驚訝地喊了一聲:「阿樹!」

    從前,這女人要麼已經在平台上抽了一夜的煙,要麼一直等到晚飯時候出來晃一下,從來不會在一個這么正常的時間點下來啊!

    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熱鬧?

    他心裡這麼想著,樂呵呵地招呼了一聲:「阿樹,他倆等會兒就要走了,一起吃個早飯唄!」

    程樹的目光投過來。

    她的眼神從譚臨的頭上極輕得掠過,聲音近乎囈語:「走。?」

    譚臨說:「家裡出了點事,要趕回去。」

    程樹微一點頭。今天她又用那支筆把頭髮盤在腦後,凌亂稀疏,愈發襯得她下巴下的兩條鎖骨尖銳而瘠薄。

    她光著腳,走到桌子前面坐下,盛了一點粥。

    胡一民問她:「今天是要出去嗎,阿樹?」

    程樹點點頭。

    「要開始工作啦?去拍東西?」

    「嗯。」

    胡一民一聽,連忙熱心腸地提議道:「前兩天你都沒怎麼吃東西,往上爬去金坑瑤寨那邊可能吃不消。要麼今天麼,你就往下走,到平安壯寨那邊,又近,也挺有味道的!」

    他樂呵呵地給程樹拿了一個雞蛋,又道:「不過麼,你也知道,現在這種古城啊古村啊的景區裡頭都差不多!瑤寨那邊還好點噢----壯寨更靠山腳,商業氣息就濃了!我看你們這樣的藝術家,估計也拍不到什麼想拍的東西……」

    「謝謝。」程樹放下筷子,「走了。」

    「啊!?」胡一民沒想到,就自己嘮叨了幾句話的功夫,程樹竟然把早飯吃好了。他轉過身來再定睛一看,對方只喝了點稀薄的粥,那個雞蛋碰都沒碰。

    在他愣神的工夫里,程樹已經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

    「哎哎哎!」胡一民試圖叫住她,「就吃那麼一點怎麼行!」

    她前兩天都沒有好好吃飯,今天只吃了兩口粥就要出門爬山----壯年的小伙子都有點吃力,更何況這個女人這種風一吹就要吹走的模樣!要是暈在哪個犄角旮旯,他怎麼找得回來?!

    此時,譚臨也放下了筷子。一旁,只余杜宜美一人咬著一隻肉包,吃得津津有味。

    門口的程樹回了極輕的兩個字,胡一民根本沒聽清。他只焦急得往前走了幾步,就想拉住她。

    「我和她一起下去吧。」沉默的男人突然開口。他站起身,「反正順路,不是嗎。」

    譚臨自告奮勇與這個怪裡怪氣的女人同行,胡一民自然求之不得。他就怕人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事,既然現在有人把這個風險承擔了過去,他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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