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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4:01:27 作者: 魚迎
    ----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譚臨來不及和汪明霞多說什麼。

    他猛地將手機從耳邊扯下,然後大踏步、幾乎小跑地,沿著泥濘而崎嶇的山路,往山上瘋狂地奔去。

    ☆、傷疤

    程樹站在欄杆上。

    她低頭,俯瞰著遠遠的谷底,看進遠遠的地心,然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一片空白。此刻,她的腦袋裡紛亂嘈雜地響著許多聲音。

    它們大多數都是陳北及母親的咒罵聲,那個聲音尖銳地嘶吼著,罵她不要臉,讓她快點去死。

    當然,就連她自己也不停地想著去死。

    底下那山路上匆匆忙忙奔上來一個人,她認出他是隔壁房間那個叫阿lin的男人。

    潛意識裡,她清楚地知道對方是上來阻止自己的。因為自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那男人身上就有一種欲言又止的勸誡感----但她此時卻懶得去深究為什麼。

    程樹的一隻腳尖已經踏了出去。呼嘯的風吹得她搖搖欲墜,她卻不想把腳收回。

    ----「下去吧,你就不會痛苦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一個聲音對自己說。

    ----「不,你還沒有把這個片子拍好,你不能死。」另一個聲音有些不甘心。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程樹都被後面的這個聲音說服了。

    但是,風太大,吹得她腦袋疼,一種強烈的絕望感驅使著她往外傾倒,她也懶得做過多的努力去阻止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

    一切就要結束了。

    程樹平靜地想。

    她半個身子騰空,整個人將要傾倒,翩翩落下山谷----

    就在這一剎那。

    有一股力量從身後襲來,一下子將她拉了回去。

    回拉的力氣很大,程樹猛地摔在地上。

    她感受到自己肌膚與地面地面猛烈地碰撞著。在這一刻,長久麻木的身體終於感受到了一絲清晰的痛意。

    男人的指尖發白,過了片刻,才將緊握著她胳膊的手鬆開。

    「你要跳下去。」他說。

    又是一句平靜的敘述。和他一貫以來的話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程樹的平生里,聽過太多歇斯底里的吼叫聲。

    它們大多數稱她為「神經病」,有時候說「你瘋了」,也會溫柔地勸她「別鬧」。

    但鮮有人這樣站在她面前,將這一層生活的糯米紙戳破。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捂著這一切以防發霉變質----他的神色平淡,似乎這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存在。

    眼眶中有冰涼的液體流出。程樹不想擦掉,便翻了個身,仰躺在地面上,任由眼淚流過眼角,滑進鬢角。

    「是的。」女人近乎乞求,「讓我跳下去,」

    那沒有焦距的目光終於有了一點光,慢慢移到譚臨的臉上,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讓我去死。」

    她的聲音極輕,輕易地消散在山風裡。

    一秒,二秒,三秒。譚臨一直都沒動。

    眼見著山巒漸漸收斂了天光,溫度一點一點地降下來,已經過了很久了,他一直沒動。

    不遠處的客棧里又傳出那首《莉莉安》:

    「一個善良的女子,長發垂肩,她已跟隨黃昏,來臨……」

    程樹躺在地上,緊閉著眼睛,眼角有兩道淚痕,是一副熟睡的模樣。

    譚臨在她身邊坐了下去。

    客棧里亮起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隱隱傳來竹筒雞的香氣。

    他盤起了雙腿,在音樂聲中輕輕開口。

    「我跳下去過。」

    程樹仰面躺著,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譚臨停了下。

    他沒有再看程樹,轉而看向昏暗的天際線,隨後語氣平穩,繼續道:

    「十年前,我跳下去過----從學校三樓的天台上。在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我慶幸自己不恐高,也很開心,因為這一切就要這樣結束了。」

    程樹依然無動於衷,似乎真的已經睡著了。

    譚臨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從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被二樓的欄杆和雨棚擋了一下,最後落在一樓的草坪上。」

    他頓了頓,「我的左腿骨折,斷了三根肋骨,其中有一根戳穿我的肺部。然後我被送進了ICU,在醫院裡整整住了大半年。」

    程樹緩緩睜開眼睛。

    她仍然沒有說任何的話,只是那雙向來沒有波瀾的眼睛裡,此刻略帶譏諷,看著譚臨,仿佛在說:「騙子」。

    譚臨似乎已經預料到她的反應,沒有絲毫氣惱。他伸手,慢慢掀起自己的衣服。

    男人很高,很瘦,軀體乾淨利落,肌理分明,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

    程樹的目光在他隱約的腹肌上巡迴片刻,最後定定落在左側胸下,那一道狹長而猙獰的陳年舊疤上。

    譚臨說:「你知道我後來在想什麼嗎。」

    程樹沒回答他,發了一會兒呆,隨後發出一聲有些冷淡的笑。

    「呵。」

    從她的眼裡,譚臨能夠看得分明----

    既然一次沒死成,那你為什麼不繼續去死?

    你心裡真得痛苦到想去死嗎?

    你能感同身受我有多痛苦嗎?

    你不過是個惺惺作態的局外人罷了。

    他微微低了頭,聲音低沉,不疾不徐。

    「跳下去的第一秒,我就後悔了。」

    程樹看著他。

    「你能想像嗎?」譚臨說,「我想這件事,整整想了三百多天。在付諸行動的第一秒,我就後悔了。」

    「重力加速度,所有東西都是一樣的,下降的速度真得很快。你坐過跳樓機麼,就是那種全身細胞都被擠壓、變形、分裂的感覺,快到喉嚨口那種本能的尖叫都沒法衝出來----那個時候,我也失去了這種本能。」

    「空氣很冷,但這些卻讓我清醒起來。我想到好多事我還沒去做,我覺得我還能再勇敢一點,但是我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我不甘心。我想爬回去,我想重新開始這一切,但是已經回不去了。」

    「那一刻我後悔了。真的。」

    他說得很慢,不疾不徐,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傍晚清涼,所以他的聲音格外通透。

    客棧里依然響著男子低沉而沙啞的歌聲。胡一民自窗里看到他們,打開窗戶招呼道:「哎!阿臨!來幫小美踐行呀!我今天特地去山下買了條野生的魚,可香咧!……」

    譚臨站起身來。

    「我去吃飯了。」他說,「你也進來吃點吧,飯都熱了。」

    他沒有繼續看程樹,轉身便走進了客棧大門。

    待譚臨走遠,程樹的目光才一點一點地移到他的背影上。

    她目送著他走進大門,然後完全消失在那裡。屋子裡傳來女孩子高聲的嬉笑,暖黃色的燈光透過門框在屋外灑了一地。

    他說,飯都熱了。

    程樹的心絞著地酸疼。在這一刻,她終於無可抑制,悲愴地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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