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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3:34:58 作者: 溪畔茶
朱謹深沉默到此刻,終於道:「往事已矣,兒臣從前亦有不懂事執拗之處,皇帝不必縈懷在心,過去的,讓它過去便是了。」
皇帝點著頭:「你能說出這個話,可見是真的長大了。朕從前總想你把這彆扭性子改改,你聰明遠勝常人,可脾性之烈擰亦是難以迴轉,所以朕壓著儲君一事,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只怕你這性子越大越不可收拾,作亂起來,殃及蒼生。」
「可如今看,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便不改,也沒有什麼。一樣米養百樣人,天子也未必就要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英明神武,把該做的事做了,不辜負奉養你的天下萬民,就夠了。」
皇帝這個話是說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朱謹深膝蓋一彎,在床前跪下:「皇爺----」
「你不怎麼高興。」皇帝笑著打量他,「因為朕叫沐家那個丫頭片子回雲南去?」
朱謹深照著金磚上磕了個頭,他想說話,但這回是皇帝打斷了他:「你不必再威脅朕,說你也寧願到雲南去。你應該知道,你無論為王為帝,她的身份都太高了,做不得藩王妃,更做不得皇后,你若一意孤行,滿朝文武都不會答應。」
「婚姻之事,媒妁言,父母命,我不需要滿朝文武答應。」朱謹深抬起頭來,道,「只要皇爺允准,別的兒臣自可設法。」
「朕不能准。」皇帝搖了頭,「你去雲南之前,跟朕怎麼說的?沐家那個丫頭,笨得很,什麼都聽你的?」
朱謹深道:「是----」
「你自我感覺可太良好了。」皇帝不客氣地嘲了他一句,「沐元瑜東蠻牛一仗,打得何等險峻威風,中途折返去暹羅幫了沐顯道,回軍途中還捎帶手壓著東蠻牛殘部追打出去幾十里,這樣的少年英將,跟在你後面時顯不出來,一入江海便騰躍,你覺得人家笨,朕看你根本壓不住她,你要同她在一起,往後這夫綱難說得很,後戚勢大,影響深遠,對帝家不是一件好事。」
朱謹深暫時說不出話來了,往京城的捷報是他親手寫的,字斟句酌,層層遞進,把本就驕人的戰績更是渲染得八面生光,輝煌轟烈,不想到了皇帝這裡,起到的卻是這個效果。
皇帝不是不認可沐元瑜的能力,他天下至尊的高度,決定了他不會如腐儒般執著於男女之界限,事實擺到眼前,也不肯承認女子也有本事,可支撐家族,正因他認可,才會生後戚之憂。
他壓著焦躁沉思了一會,忽然道:「臣工勢大,對皇爺就是好事嗎?」
皇帝揚了眉:「……嗯?」
「皇爺對錦衣衛並不上心,多有壓制,也許甚至有裁撤之意,所以明知郝連英不能勝任,也暫時放任了他,沒有費心換人。但皇爺既然不願給予錦衣衛過大的權限,又為何還是猶豫保留了它,不效仿太祖,直接焚盡錦衣衛刑具,令錦衣衛都退至如大漢將軍之境呢?」
大漢將軍也屬於錦衣衛里的一支,聽上去比錦衣衛還威風,但實際上遠不如錦衣衛聲名顯耀直至後世,因為這些威風的大漢將軍們的職能簡單來說就是一項:守大門的。
當然也負有保衛皇帝的重任,但錦衣衛所以凌駕於各衛之上,乃是因它獨有的刑偵特權,沒了這項權利,錦衣衛等於斷去雙臂。
「因為皇爺還需要有一股勢力,對抗震懾群臣。」朱謹深冷靜地自己答了,「明君不可以重後戚,不可以舉內宦,最好是垂拱而治,聽憑忠臣輔佐,便可成佳話了----但是史上只有呂武,不見操莽嗎?」
皇帝不想能逼出他這番話來,覺得有點意思,想了想,然後道:「你欲以後戚取代錦衣衛?」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試舉一例而已。」朱謹深道,「皇爺一人,而群臣千萬,總需找個幫手,誰能用,用誰便是了,為何還要受臣子所制,依著他們的意思用誰不用誰?外戚作過亂,他們因此排斥所有外戚,權臣犯過上,怎麼不見他們罷黜自身?何其矯枉過正也,如此行事,不過是令皇爺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群臣罷了。」
皇帝皺了皺眉----他這一想,是覺腦袋裡又隱隱地泛起疼來,不得不放棄了,只笑了笑,道,「你有這麼多心思,從前倒是都沒有提過。」
「皇爺樣樣明白,本也不用我說。」
「少說這些,你說上這麼一通,不就是想娶沐家那丫頭嗎?」皇帝不太舒服,便也沒精力繞彎子了,直接道,「你說的那些道理,倒是並沒有錯,你去年才接觸政務,現在就能悟出來,在朕意料之外。以後這一攤子事交給你,朕也更放心了。」
「看在你該清醒的還算清醒的份上,朕也退一步,沐家那丫頭,先叫她回去,眼下朝廷多事,經不起你再鬧這一出,日後如何,且再說吧----對了,叫她回去,等京里太平了,就把孩子送來,你的骨血,總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皇帝想著,又訓了兒子兩句:「你簡直胡鬧!先前給朕信里寫的什麼東西,朕的孫兒,憑甚姓什麼沐?哪一日不惹朕生氣,你是過不去。」
不肯留下娘,卻要把人的孩子搶過來,朱謹深再也掩飾不住臉色了,直起身子硬邦邦地道:「用不著接過來,都回去就是了!」
皇帝聽他話音不對:「----什麼都回去?」
「寧寧現在歸德府內,原本想帶來給皇爺看一看的,既然皇爺不喜歡,也不敢來吵著皇爺了----」
「朕什麼時候說的不喜歡?!」皇帝很不滿意原意被扭曲,又更生氣地訓他,「孩子怎麼會在歸德府?京里正亂著,你不知道嗎?這時候把他帶過來,那麼個小東西,出了事怎麼辦?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這點道理也不懂!沐家那丫頭呢?也不知道勸著你?」
什麼少年英將,什麼聰明遠勝常人的兒子,這一對爹娘,簡直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皇帝想一想,就覺得心焦死了。
「我們路上原本走得慢,以為京里該平定了。」
結果不想沒定,還險些出了大亂子。關於這一點,皇帝是有點沒面子的,也不想提,好在他是君父,總還是有點特權,拍著床褥,喝道:「總是你考慮不周!說這麼些廢話,外城現在究竟打得怎麼樣了?」
關於這一點,朱謹深倒是可以立即回答他:「先前宣山侯命人來報,說瓦剌有撤兵的跡象,原想給皇爺報喜,只是時候尚短,不能肯定,兒臣再出去看一看。」
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到外城去看,來自永寧門的奏報就沒有停過,他跟皇帝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外面又累積了兩封,瓦剌後撤十里,二十里……
天黑了又明,徹夜不眠的一夜守城過後,瓦剌撤兵的消息終於確定了下來,空蕩蕩的外城下,是聞訊百姓們的狂喜歡呼。
而朝廷上,這個喜訊之外,亦有另一件大事宣布。
懸而不決近二十年的立儲之事,終於由沈首輔當朝確立了下來。
乾清宮裡,被阻攔多時的沈皇后則終於見到了皇帝。
第190章
「皇上,臣妾終於見到你了,皇上不知道二郎多麼無禮----」
沈皇后被攔到現在,早已積攢了一腔慢慢的怒氣,進入寢殿的第一句話就忍不住告狀。
「朕知道。」
皇帝躺著,卻只是淡淡地道。
沈皇后流淚道:「我平日看二郎不過是性情有些與人不同的孤拐,心總是不壞的,不想皇上一朝出了事,他就任意妄為,意圖隔絕皇上與眾人。我與皇上少年夫妻,多年相伴,皇上有恙,正該我前來服侍,二郎竟將我攔在外面,皇上便是託付了他什麼,也不過是外面的事罷了,他何來的資格攔我!」
皇帝慢慢地道:「二郎是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就勢要更為發怒,不想皇帝跟著道:「朕,也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
她剛拔高的怒火如迎頭遇上萬鈞積雪,瞬間滅得連個火星子都找不見,只有那積雪還傾覆而下,凍得她五臟六腑都打起顫來。
汪懷忠站在床尾的角落裡,眼觀鼻,鼻觀心,如個虛幻的影子一般,毫無存在感。
但他畢竟是在。
沈皇后多少年不曾從皇帝嘴裡聽過這麼重、這麼直白的話語,還是當著下人的面,她在徹骨的寒意之後,由頭至臉,又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好似叫人生剝了一層皮。
「皇上,皇上怎麼能這麼說我----」她失措地道,「我有什麼讓皇上不放心的,難道我還會害皇上不成?!」
「那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