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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3:34:58 作者: 溪畔茶
國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題材,屬於諸項彈劾里的精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愛,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與華敏的糾葛,與國舅的恩怨----哦,眼花繚亂,簡直忙不過來。
大家本都準備著忙完了手頭的事,就收拾收拾準備歇年了,結果這場年底大戲強勢登場,得,別歇了,看戲吧。
最單純的那一撥認為沐元瑜寬容大度,華敏參過她,她在華敏落難時沒有視而不見,仍舊伸了援手,可見本來秉性不壞,至於規矩禮儀差一點嘛,那是小節,比起禍害國舅總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麼單純的一撥,則認為沐元瑜是藉機洗白,她跟李飛章原就不對付,得了這個機會就馬上踩他一腳給自己挽回點名聲,小心思是有,不過也算題中應有之義,這麼幹很正常;
眼神格外毒辣、鬥爭經驗豐富非常的,比如現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總憲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題眼所在。
「這位世子身邊有高人啊。」他向身邊同僚下屬嘆息道,「看這齣借力打力,以牙還牙的手段,多麼精彩,一般人斷斷使不出來。」
下屬是宋總憲的同鄉,自打科舉分了南北榜後,朝廷中同鄉抱團的風氣就愈演愈烈起來,這下屬既是同鄉,自然也算同黨,所以宋總憲跟他說話無忌。
下屬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錄出來的彈章中間的那段字句上:「還是總憲眼明心亮,您不說,下官都沒反應過來這段蹊蹺。」
單單只看這一段,其實沒啥,無非是渲染了下華敏挨打時的模樣而已,說豪奴如何喪心病狂,說華敏如何「抱頭哀嚎,慘不可聞,衣衫凌亂,帽飛褲破,左臀一痣都露於人前,官威掃地,悽慘非常」。
思緒敏感度不那麼高的,大概至多以為沐元瑜是為了拿華敏當個襯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總憲的目光卻不會只停於這一淺層,他第一時間聯想到了華敏先前參劾沐元瑜的那份彈章,兩下一映照,關鍵欄位相似度不言自明。
這才真是臘月的帳,還得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是一絲不差,報應不慡。
更高一籌的是,沐元瑜被參的時候還能寫個折辯,華敏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沐元瑜參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飛章,認真來講,還算是替他出頭,他根本毫無理由回擊,就辯也辯不到沐元瑜身上。
對於下屬的吹捧,宋總憲笑道:「便是我不說,你過一刻自己也就想起來了----只要看過華敏那封彈章的,要不了多久,心裡也都該回過味來。」
下屬請示道:「總憲,那我等下一步該怎麼辦?」
「怎麼辦?幹著這份活,該參誰參誰罷。不過,就不用太賣力了。華敏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拿沐世子當槍使在前,現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罷。」
宋總憲的反應雖然雖然快,但還有個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華敏本人。
他自己幹了什麼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樣摔到臉上的時候,瞬間刺目得他差點跳起來。
沐元瑜這哪裡是替他出頭,根本是拿他開涮!
那繪聲繪色的,拿到茶館子裡直接可以開講一章書了!
他當初寫朱謹深,可還沒有這十分之一過分----他上書只為挑撥沐元瑜和朱謹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見他像沐元瑜寫他那樣寫皇子,先得把他拖出來打板子。
他明參沐元瑜暗地劍指朱謹深。
沐元瑜現在就明參李飛章暗嘲他。
這針鋒相對的意味太明確了,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玩的花樣我知道,還給你。
這封彈章沒出之前,華敏真當沐元瑜是個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後,心裡還曾閃過一絲愧疚。
這愧疚飛快轉化成了臉疼。
他沒想到自己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個。
更重要的是,這同時多半意味著他的挑撥失敗了。
那封彈章是他交給幕後人的投名狀,卻出師如此不利,這種種失敗的情緒疊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參劾李飛章的奏疏已經遞上去的情況之下,又挑燈夜戰,另書就第二封彈章,彈劾沐元瑜大jian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指使僕從明為援手,實為羞辱,還意圖示恩,蒙蔽聖聽……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時候正喝著暖乎乎的薑茶,一口茶直噴出來。
觀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噴濕了半邊,躲閃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紅綾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噴了,擺著手邊笑邊道:「什麼值錢物事,庫房裡料子都壓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隨你愛什麼花樣,重做一件就是了。」
觀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勢跟她鬧一下,撒個嬌,聞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觀棋好奇起來,湊過來道:「世子,笑什麼呢?可少見你這樣開心。這個人誇你了?」
「沒誇我,罵我了。」
觀棋就糊塗了:「世子,你挨罵還高興呀?」
「這可不是一般的罵,大jian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
沐元瑜把這一段字念出來給她聽,觀棋認得幾個字,一般記記帳可以,這一段她聽也聽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點在哪。
「這是宋時的御史中丞攻訐王文公的話,這個人氣急了,將我視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寵若驚,有什麼可生氣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過三言兩句說不清楚,但他本人作為一個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這一點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評語----哪怕是政敵攻擊他的,那也是太抬舉她了好嗎。
真不知道這個華敏怎麼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來的時候講究個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詞也不好亂用的罷。
沐元瑜就照著這個思路寫了折辯,先以一種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與王文公並列,對於華敏指控她的罪名,則筆鋒一轉為黯然低落,也不辯解,只說萬沒想到華御史會如此誤會於她,她也沒什麼好說的,從此避而不見也就是了,她上京來是求學的,不是為了和朝廷官員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這副嘴臉!
華敏險些氣厥過去,把他戲弄了個死,還要說不敢和他掐架!
什麼便宜話都叫她說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儕見此,忍不住來勸他了:「算了罷,你和一個半大孩子計較什麼呢----不是我說,你給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給人留了話fèng,怨不得人說你。」
華敏對這一點是無可辯解的,他當時是氣急了,那當然什麼話狠就撿什麼話說了,朝廷亂戰里互相攻擊的時候,比這狠的話還多著。只是今番確實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紀,使得他的姿態不那麼好看起來。
但他不服辯解道:「當時真是他那個隨從來扯斷了我的腰帶,我後來回想起來,記得真真的!」
同儕倒不是不信他,朝廷里下黑手比這厲害的也多著。但是道:「那你回來參李國舅時,就該連沐世子一起參了,你當時不參,等到沐世子的彈章上了,你看出來不對了,再事後找補,那誰不以為你是報復的成分更大一些?」
華敏:「……」
他甚是憋屈,他沒同時參,因為他其實記得未必有那麼清楚。
當時的情形太混亂了,他也有點嚇破了膽,李飛章的風評一向是個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沐元瑜才進京不就和他幹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飛章的豪奴們打死他,所以根本沒注意多少別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飛章的豪奴們沒得到主人命令,沒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讓他被救走,一鍋粥的混亂里他沒那麼清楚他的腰帶到底是怎麼斷的,褲子又是怎麼掉的,只是隨後沐元瑜上了彈章,他再回想,才覺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並越想越真起來。
同儕又勸道:「既然你沒證據,就到此為止罷,再爭下去,你又能爭得出什麼來?」
他心裡有句話沒好說----你一個專業的,跟一個非專業的掐成這個局面已經很丟人了,再強撐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呀,撐贏了也不算多光彩。
華敏卻不能甘心,別看御史是一個戰鬥性很強的體系,其實本質出身是士林華選,乃是從歷屆進士中擇優選錄的,除進士外,次一等的舉人都混不進來。既是清流,就講究養望,他留下這麼個污點,嚴重是不算嚴重,卻能膈應死人,得用多久才能從人們的記憶中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