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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趙氏一聽熱茶撒了一床,她也不覺著燙,連眼睛都咽回去:「柊兒,在哪裡安歇著?」她扒了床沿,腿腳沒力氣站起來,還是碧螺指了婆子扶住她,見她執意要去尋,面上露了難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她。
誰知趙氏只虛點點頭:「還煩姑娘領了我去,她伴了我這些年,我總要再看她一眼。」
碧螺一面命人去告訴蓉姐兒,一面給她遞水遞茶,還給燉了湯,叫她補一補元氣,趙氏見人跑去回稟,也曉得不是她執意便能見著的,叫人扶著吃了一碗湯,許久不曾吃熱食,吃了兩勺子肚裡只覺得難受,趕緊拖了不用。
那邊甘露來了,進門先跟碧螺打個眼色,再看她,見她全無瘋狀,更信是有冤情,點一點頭道:「停靈的地方歇遠,夫人可還能走,若不能,我叫人抬軟轎。」
趙氏連連搖首,又是一行眼淚滾下來:「便是跪著,我也要去。」兩個婆子架了她,一步一步往屋外頭挪,半是走半是抬,一路抬到停靈的屋子裡。
柊兒是摔下塔來,脖子扭斷了,四肢骨頭都叫摔成一節節,眼睛凸出眼眶來,還不曾請人來打理過,只拿白布蒙了蓋著,等仵作來驗屍。
白布掀開一角,個個都回過頭避開去,便只趙氏眼珠子都不動的看著她,撲到地下,聲都哭不出來,只哀哀飲泣,碧螺不忍,上前去拉她,見她掏了半日,摸不出身上的絹子來,碧螺趕緊遞了條過去,當她要抹淚,卻見她手伸到柊兒臉上,給她細細擦了嘴角鼻間血漬,雙手給她闔上眼帘。
那柊兒卻只閉不了眼,趙氏都連她都手都握不起來,等這些做完了,她抹了抹淚,道:「我想求見縣夫人。」
她們是隔了屏風又隔了一道帘子見的,蓉姐兒一定要見,別個都攔不住,丫頭團團圍了她,直說這樣不吉利,怕衝撞了她。
蓉姐兒也不要她跪,叫婆子搬了羅圈椅子讓她坐,又叫給她上溫茶,趙氏醒來只喝了湯水,此時肚裡飢的很了不覺得餓,可等蓉姐兒叫熬的熱粥一上來,叫那香味一衝慢慢也吃得一小碗,這才淌淚:「縣太太是我的活命恩人,想也知道這些個事,如今我且問一聲,縣老爺動不動得楚家。」
蓉姐兒心裡鬆一口氣,若真是個糊塗的,問不出這話來,她聲音隔了屏風透出來,滿滿都活氣兒,趙氏身如枯槁,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三十不到的年紀,腰弓似老嫗,麵皮發黃泛灰,十指如爪,眼睛不看人時只覺得混沌得很,可她一說起這一句話來,卻是灼灼的望著屏風裡。
隔著大玻璃蓉姐兒都覺著她正看過來,她頓一頓道:「你且不怕,咱們有什麼好怕,縣老爺就更不怕了。」
都報到州府里去了,還有甚個好怕,出這麼一樁大案,算得奇冤,徐禮再沒道理不辦的,只該由誰出頭,怎麼辦卻是難題。
趙氏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整個人趴在毛毯子上發抖,一聲聲顫個不住:「小婦人願作首告,告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蓉姐兒自家有了孕,看著別家的孩兒也覺著可愛可親幾分,原她憂心趙氏為著女兒不告楚家,如今聽她這些話,又奇起來:「你便不怕,楚家那一對兒,拿著女兒要挾你?」
這話再直白不過,當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楚家拿這個來示警,也是捏准了這一樣,可誰知道趙氏卻慘然一笑:「怎麼不怕,她是我身上落下一聲肉,我在世間也只這點骨血。」
說著仰了臉,只見她長年不見日光,髮根都是白的,十指摳著毛毯,深深掐了進去,一字一句都竭力蹦出:「可或這冤屈不訴,她難道便能在那雙禽獸手下過得好日子!我忍了這許多年,如今便是拋卻這條性命不要,也再不能饒過他們!」說著熱淚撒在金紅毛毯上,打濕得花枝花葉,一聲泣似一聲:「柊兒椿兒,總不能白白死了。」
蓉姐兒知她心事,卻也實為著嘆息,沖她點頭:「你只放心在後衙里養病,我調過去的丫頭看著,再沒誰敢拿你怎樣。」叫人扶她回去歇息,又急去喚了徐禮過來。
「我已經是問過,趙氏願作首告!」徐禮一日一夜不曾換過衣衫,身上出得薄汗捂出酸味兒來,蓉姐兒卻忍了胸口泛起來的噁心勁兒,給他安排了吃食。
徐禮擺一擺手:「我不要那帶湯水的,叫廚下治一付餅來,我咽茶吃了便是。」說完又道:「楚家咬死了她有瘋病癔症,若說這些全是病灶又當如何,天叫撞上個趙家人來,我已是往趙家去,請了趙氏嫡親的人來,若肯出頭最好,若不肯,這首告的事還當落在他身上。」
蓉姐兒皺了眉頭,再不曾想到那墨刻本子裡頭的事竟真叫他們撞著了,她上去挽了徐禮:「再不想這六月飛霜的事兒竟是真有,天下間還愛樣慘事,她拼著女兒不要也要告狀,我只怕她是存了死志的。」說著立起眉毛來:「便為著那死了的丫頭,我也要再往楚家去一回,把她女兒帶出來!」
第222章 蒙冤婦出頭有望,囚困女以黑作白
叫蓉姐兒猜著了,趙氏確是存了死志的,她在塔中這許多年,才被關進去還骨頭硬,覷著楚大不敢將她關久,柊兒椿兒兩個要鬧,她還擺手,昂了頭道:「急甚,自有他求我出去那一日。」
這一日不僅沒來,卻連著身邊的丫頭都叫整治死了,椿兒脾氣急又叫她慣久了,才來些冷飯冷菜,她只略皺一皺眉頭,椿兒就嚷嚷起來,把送來的湯食飯菜潑了人一頭一臉。
那時候屋裡還有炭燒,房裡還有熱水,樣樣都不比她做大夫人的時候差,楚大還腆了臉來過好幾回,回回來了都叫她一口啐在臉上。罵他罵那個賤人,咬死了要合離,咬死了不同他過。
她原也不是真箇想同他合離,一家子七個兒子,若不是娶到她,楚老太爺怎麼會把位子交給他坐,把家裡大半生意都給了他!
她嫁進楚家這些年,說一不二慣了,二房還要避了她的風頭,自楚老太爺過去了,還搬到外地去住,闔家大小事她一手握著,留下那兩家,一個還小一個腳跛著,再沒能同大房爭峰的。
可便是在此時,她看清楚了丈夫的面目,他那人皮下邊是爛的朽的,一騙騙她十年,她不能生養,他也不納妾,還說甚個真到四十無後再納,等她生了女兒出來,又給起名兒叫福姐兒,說這一輩子的福氣都在她身上,若再沒有孩子,便給福姐兒招個女婿回來。
女兒就養在身邊,嫁了人生出來的孩子還姓楚,有他們看著,也沒人敢欺負她。趙氏抱了小小的福姐兒心裡歡喜無限,丈夫疼愛,這許多年都只得了這麼一點骨血,卻一句都沒提納妾的事,身邊連個通房都無。
到得此時才把滿片心全付在他身上,把大筆嫁妝全給了他,她在娘家便只有親娘一個,娶她一個孤女兒,還待她這樣好,她便是掏了心肝也要幫著丈夫出頭。
二房精明強幹,四房有功名在身,自家的丈夫卻只一味的好性,那些個便越發是登鼻子上臉,他硬不起來,便只有她來爭她來搶,一樣樣替他出頭,一樣樣的張羅起來,卻不知自己叫他作了刀劍,楚家哪個都說大哥是好的,不好的全在大嫂身上。
真等到楚老太爺死前把大筆生意都交到大兒子身上了,他那狐狸尾巴才一日日的露出端倪來,先是說守孝結廬,連後院都絕少踏步,等真箇守了三年,三年過後卻還要繼續守。
連趙氏房裡都少來,更不似往日那般看待福姐兒,後頭又忽的說要修道,只這一點骨血,該挑個好孩子進來,為著福姐兒養個小女婿。
趙氏初時不肯應,她才不過二十七八,哪裡不能再生,老蚌兒還生珠呢,雖身子一向虧得厲害,可吃著藥調理總能再懷上,女兒才三歲多,若真沒有生養,也不必急在此時。
可楚大卻立時就帶了個孩子進來,生的細皮嫩肉,怎麼看都不是那爹娘拿出來賣的,趙氏一見就怕是叫拍花子的拍了,帶到此地賣的,還同丈夫說了,問明白了地方,給仔仔細細的送回去,也算是積了一樁功德了。
楚大修道,她也跟著信起這些來,為著自家沒身子,不如施了多少米多少香油,卻只是沒有,見著這個孩子不由得喜歡幾分,忽有一日聽見他叫楚大作爹,還只笑他心急。
福姐兒害起病來,病的不輕,趙氏守著她一夜一夜不睡,看她出痘心裡著急,供痘娘娘面前不知磕了多少個頭,楚大卻說若是福姐兒沒了,便把他認了作兒子,只當是個念想。
趙氏哭得兩眼發黑,卻也點頭允了,可等福姐兒好了,她求神拜佛,自家的丈夫卻一點歡顏也不見,她便是由此才疑心起來。
外頭派了陪房的去尋問那個孩子哪裡來,只說是外縣買來的,可他說的卻是一口灃青本地話,頭一樁對不上,後頭便一樁樁都對不上。
趙氏原是不疑心,既有了瓜藤便一路順著,摸到了真相,哪裡來的什麼賣孩子,這個孩子分明就是他的骨肉!趙氏先還不信,待把那個孩子騙到房中,由著嬤嬤給他洗澡,這一看差點昏死過去,楚大腿上有痣,福姐兒也生在一般地方,這個孩子也是如此。
她先是心頭一片火熱,再往後又涼了半截,生生把這事兒咽下去,尋了個由頭回娘家,真箇找了大夫,這才知道,她為甚無孕。
趙氏這回恨不得活吞了楚大,卻瞞著兄弟不說,想先把女兒跟箱籠寄回來,到時候她們母女也有個依仗,誰知道她身邊人早就不同她貼心,那個榎兒竟背主把事全告訴了楚大。
好一場大鬧,楚大還把那個孩子又送了出去,直說她得了癔症,發起癲來,好好的孩子再尋個地方安置,怕又犯到她眼前來,叫她病得更重。
趙氏不依不饒,真等椿兒身死,她自家叫關進塔里,這才恍然這些年譬如大夢一場,先是同瘋了一般指天咒罵,連著留在老宅的楚家人都覺著她是瘋了,能摔打的俱都摔了,卻再沒新的補進來。
滿以為定有人回娘家去報信,哪知道楚大戴了這許多年佳夫賢婿的皮,竟叫別個信了她是真瘋!幾回想要尋死,都叫柊兒攔了下來,等再磨得一兩月,日日只能見著窗口方寸陽光,她倒一日比一日更靜了。
白塔是石頭禪師修道的地方,到如今那塔中還有石刻佛經,看不見不給點燈,她就用手摸,六年下來,那些石壁上的佛經都叫她指尖磨得平了,她先是想著自家前世不修,後頭又想,不定是哪一番業報落到她身上。
日日念佛說經,不獨說給自己聽,還說給柊兒聽,人似枯槁心如止水,可等柊兒死了,她倒似活過來,便不為著她自己,也得為著些賠掉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