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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正巧老太太進了屋門,一屋子人立起來給她請安,老太太坐定了,指了二夫人給她布菜,蓉姐兒立在張氏身後,這事兒她做了多回,早就摸著了門道,一頓飯吃的平和,徐大夫人一句都不開口,等兒媳婦扶了她回去,見婆母實是不高興,道一句:「娘,別同她置氣,往後能拿捏的地方多的便是。」

    徐大夫人看了兒媳婦一眼:「拿捏她?你沒瞧見她是個油潑不進的,說個甚她都能嚷出來,待這樣人,也別分什麼官鹽私鹽了,她直著來,我也直著來,等明兒你告訴她,咱們家一年茶葉總要兩百斤。」

    宋氏跟著管家,家裡樣樣事都在心裡有本帳,一聽兩百斤就咬了唇兒,又不好駁了婆母的話,低了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宋氏才進門也同蓉姐兒一個性子,家裡再刻板規矩,到底還在花季,初為人婦,徐仁同她也是柔情蜜意,如今瞧著蓉姐兒臉上明媚笑意,再看看如今自家這低眉順眼的模樣,心裡感慨,這個弟妹,還真是一身刺兒,誰沾著都落不著好。

    心裡又實是羨慕,她娘家也不差了,便是給二品誥命當兒媳婦也是半點不曾辱沒,徐仁身上有功名,卻還不曾任官職,可她卻過成這樣,還不比一個商戶人家出來的女娘。

    蓉姐兒回了屋子就倒在床上由著小丫頭給她捶腿,她長出一口氣,抱了大白摸它的毛:「我原覺著日子過得慢,怎的嫁人了日子倒過得快起來?日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兒,真煩。」

    她原是未嫁的小娘子,在家裡除開繡花還能有甚個大事,便是跟著娘管家理事,也只打理一房人家的事,王家人口簡單,那些個上門親戚打秋風,也是爹娘在前頭調理,哪裡還要她出面,如今可不全攤在眼前。

    甘露把香爐子擺出去,到陳嬸子那兒吩咐了小菜,不一時就擺上來四個小碟,侍候著婆母吃飯自家哪裡能飽,蓉姐兒也不愛吃那淡口的大菜,茶葉兒就該泡了來吃茶湯,炒了蝦仁出來,蝦子鮮味兒沒了,茶葉的清氣也叫油給蓋過去,也不知是吃個甚,她叫小菜,自來是乾乾淨淨,是甜便甜,是咸便咸,陳嬸子還嘆,說瞧見少奶奶要菜,就曉得是個慡利人。

    高郵鴨蛋,白炸豬肉,爆炒的腰子,還有片的窄塊的鰣魚段,配了紅油湯飯,吃了個囫圇飽,她這裡吃完了,那頭下人也要吃,甘露蘭針兩個就著剩下的菜,又問廚房要了一碟子蒜汁子沾了吃。

    蓉姐兒自來不愛這味,蘭針卻尤其喜歡,吃了再拿毛牙刷子刷舌苔,甘露看見了還嗔她一句:「得閒了再吃不成。」

    「有白炸豬肉嘛,不沾這個總覺著白瞎了。」蘭針漱過口再進去,蓉姐兒已經點起地契房契來,最下頭還擺了一疊銀票,還有兩錠十兩成錠的銀錠子。

    數一數自吳氏過身後,那些田莊出息一年比著一年好,可見是吳夫人下力氣整頓過的,點一點統有兩萬的數目,粗粗看過心裡一算就知道這算是贏餘多的,莊子裡的人,每年秋收打下來的東西,一樣樣都記在冊上。

    這些個蓉姐兒粗看過一回就又蓋上匣子,讓甘露開了櫃兒收起來,等徐禮回來再說,吳家若不是出了事,再不會這樣把東西拿過來,就要年節了,發賞錢給東西,一樣樣都是事兒。

    銀葉給蓉姐兒揉額頭:「姐兒,這是怎的,不說過了年再接過來麼?」到了年前雖是得銀子的時候,可沒上過手難免不出紕漏,該等著春耕始就差了人管,跟上一年地里出息多少,莊頭上哪個忠厚哪個精刁,也俱都明白了,此時接手,人都摸不清楚,更別說報上來的數字了。

    「舅家有這樁事,怕是沒心緒理會這些個,等明兒叫來福去家裡找個二掌柜,跟著往田莊上走一遭。」一文不取遞給徐禮是一回事,裡頭接手的出息卻不能等,等徐禮回來再定奪,下邊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兒,她嘆一聲,大白給她暖著腳兒,人累的眯起眼來,心裡還要盤桓著陳家的事兒,打定主意送點東西回去,再問問玉穗兒,那個姓鄭的是個什麼說法。

    這頭蓉姐兒吃力,那邊寧姐兒也一樣犯難,余氏到了冬日便犯頭風,大夫挨著個兒的看過來,初時還只當是風寒,後來被個年老的大夫道破,說她這是頑疾,再一想,這頭風可不就是自那年遭了水匪後才得的。

    冬日裡發的病,她自家年輕底子好挨了過來,余氏經了這一遭還一直糊塗著,每到了天寒地凍,病就更重些,漸漸連人都不識,還只當女兒是小時模樣,拿了緞子,經給寧姐兒安哥兒,一人做一件小衣裳。

    好容易哄睡了余氏,寧姐兒搭了小丫頭如意的手往西邊屋子裡去,那頭吉祥兒過來:「姐兒,哥兒請你過去說話。」

    寧姐兒略一奇:「可說了是甚事?」

    吉祥兒直搖頭:「不曾說,倒是瞧著,臉上很不好看。」

    寧姐兒披了披風過去,走到哥哥屋裡就看見他板了一張臉,揮手把丫頭都退出去,寧姐兒才要問是不是生意上頭有事,他已經是罵了一句,捶了記桌板,桌上的茶盅都震得跳了跳:「鄭寅,鄭寅找來了!」

    第199章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寧姐兒一陣恍惚,張了嘴說不出話來,肚裡有千萬句要問,到得嘴邊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同鄭寅算是義絕,兩邊雖沒當面說一個字,卻也彼此知道再不可能,如今巴巴的上了門來又是為甚。

    安哥兒見妹妹不說不動,瞧了她一眼,鼻子裡哼哼出聲:「那個殺才,竟還有臉尋上門來,想是去王家鋪子裡頭問過,才知道咱家鋪子在何處。」

    寧姐兒半晌不曾說話,聽見哥哥罵了這幾句,咬著唇兒抬頭,伸手把解斗蓬時候散到耳邊的頭髮別到腦後去:「他來,做甚?」

    安哥兒覷著妹妹臉色,到底沒忍住冷笑一聲:「還能來做甚,說些風話,叫我趕了出去,若他摸到門上來,你叫門房趕了他出去。」

    寧姐兒聽了這話頓住半晌才啞了聲兒開口:「不趕他,難道還請進來吃茶不成?」不論往日有多少情份,走到如今這一步了,再不能回頭,心裡一時盈滿了苦澀,他作甚還要尋了來。

    情竇初開年紀便識得鄭寅,兩家這樣好,她心裡也曾估過他的衣袍長短,也曾算過鄭太太腳模子多大,蜜蜜的想了,悄悄的打樣子,鳳穿牡丹,雙魚戲蓮,榴生百子,一樣樣都在心裡描過,只等著定下婚事來好著手去做,似藏了罐蜜,想起來便甜了滿心。

    鄭寅待她又是另一番柔情,走百病時候給她的荷包,看鵲橋時提的花燈,一街是水色光影,那個人立在橋墩邊上等她,看見她走過來,伸手扶她一把踏上橋階,笑的滿河花燈失色。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悄悄給她一把紅豆,問她入骨相思知不知的人,她遭了難,零落到泥地里,他半個字也不曾送來,好似往日那些情淺情深不過大夢一場。

    這情緣已是生生掐斷了的,這時候上門,他有婦她有夫,還有說些甚?陳家因著有孝不點紅燈,除開俞氏院裡用著彩燈,一院兒都貼了白字,此時叫夜風吹得晃晃蕩盪,如意眼見著姐兒出來便不曾戴帽,才要給她繫上,就見她一路默了聲兒往回走。

    同吉祥兒兩個對視一眼,心裡道一聲怪哉,急步趕上去,提了燈籠給她照路:「姐兒慢著些,風大呢。」

    寧姐兒應一聲,停下步子,由著丫頭給她披上斗蓬,眼睛望進茫茫夜色,只看見園子裡朦朦的白光,如今都滿了兩年孝了,日子過得這樣快,快的都想不起,爹爹才走的那些日子,她們是怎麼熬下來的,這一日日平靜,倒似過去那些苦都沒吃過似的。

    頭上糙篾子當頂,拿兩塊竹板圍的濟民署屋子,天一寒下來直往裡頭鑽風,娘兒倆凍的縮在一張薄被裡,通身上下除了薄裙衫再沒有能替換的衣裳,若不是王家肯伸手,她們根本就活不到官府發還貨物的那一日。

    父親客死異鄉,連屍首都尋不著,母親身子看著好了,腦子卻落下病來,大夫只說她頑疾固症,可她知道,這是心病,再好不了了。

    原已經想著不嫁,她這樣也實難嫁出去,鰥寡兩種,便是求上門來,她也斷然不肯,不意竟有人肯風雨日來吃一碗熱餛飩。

    她心裡明白待他不同,卻說不出怎麼個不同來,只知道那跟待鄭寅絕不相同,豆蔻年華只把全付心神都撲在他身上,恨不能甜心蜜意的日日想他百八十回。

    可待吳策訥再沒有如斯情懷,便似他來的日子,恁般風雨,一燈如豆,昏壓壓的天,濕浸浸的地,一回回的走進壓低著的食肆鋪面,也一回回走進她心裡。

    既定下的事,她再不回頭,也絕不反覆,可心裡又怎麼甘心,咬了唇兒一路回去,俞氏卻又折騰著起來了,大晚上開了柜子撿緞子,寧姐兒立到她身邊了,她也半點不覺,侍候的丫頭壓低了聲兒:「太太說,要給姐兒挑挑嫁妝呢。」

    這說的還是俞氏腦里那個五歲大的寧姐兒,她在兒女小時候不曾帶在身邊照顧過,這會兒卻心心念念起來,一時說要給安哥兒作納鞋底,一會兒說要給寧姐兒做兜兜,近前的不記著,越是遠的越是清楚,連寧姐兒淘氣磕掉了半個門牙都說的仔細,說要攪了芽糖騙她那牙還能粘上去,再不然哭不夠的。

    寧姐兒剎時把那點不甘全都咽進肚裡去,往上去握了母親的手,低聲細語的把她勸回床上,蓋了被子,拍哄她睡覺,俞氏雖不識得女兒了,卻很聽她話,如意吉祥勸她不住,寧姐兒一來,她立時就聽話了,也不撿緞子了,由她扶著往床上躺著。

    「明兒,明兒我同你一處撿,咱們挑個樣子,給寧姐兒做件百子石榴刻絲蟒袍。」寧姐兒是隨口一句,俞氏卻高興起來:「很是很是,往後我女兒要當官太太夫人的。」

    寧姐兒又吩咐丫頭半夜起來餵她一回水,回到屋裡頭拉開妝鏡下那層抽屜,裡頭靜靜躺了只金飛燕,一對兒,赤金打的燕子振翅欲飛。

    這是吳家定下親後送來的,別個俱是尋常事物,花開富貴百年和合,只這一對燕兒入了她的眼,她不戴金子,卻放在妝匣中,時不時拿出來摩挲一回,不是梁間燕,而是振翅燕,翻過來還刻了字,只四個,半通不通「翻風帶雨」。

    燙熱的掌心摸了冷冰冰的燕兒,把她先前那些想頭俱都壓了下去,對著鏡子比在發間,如意吉祥兩個進來給她添碳盆兒,小心翼翼不則聲兒,也不知道家裡出了多大的事。

    兩個丫頭跟著寧姐兒日子還淺,只知道這個姐兒很端得住,家裡家外大小事務一把抓,這會子瞧見她板了臉神魂不屬,俱都猜測是俞氏的病更重了,剛想寬慰她兩聲,就見她神色一松,自家拆了頭髮把銀頭面擺起來,吩咐一聲:「節里往棲霞寺添的香油可備下了,不多日得往廟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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