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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蘿姐兒臉上那淡漠的神色不見了,抿了嘴兒笑一笑,極不好意思似的,縮了肩動兩下,半晌也不說話。

    她這付模樣兒瞧在李寡婦眼裡,勾了嘴兒笑起來,怕是媒人已經上了門,這兩個蠢蟲動了心,她倒不怕她們不動心,有紀老太太成,事兒總歸鬧得成,她自來靠著男人,如今才嘗到靠著婆婆的滋味兒。

    「姐兒這還羞起來了,大姑娘家家總要出嫁,可不興學那些個絲坊綢坊的,拖到十七八,花信兒都要過了,正是這打苞的年紀,好雨才能催得開好花兒。」她面上堆笑,手也不停:「我給姐兒舀一碗餛飩,三鮮兒的。」

    雞肉鴨肉豬肉加了蛋皮蝦米,她這餛飩鋪子用的還是前頭丈夫給的了秘方,拌得餡兒鮮,裹得肉兒足,擀得皮兒薄,她又慣會賣騷弄情,這才支撐了母子兩個過活,日子且過得著,等跟紀二搭在一處,連正經生意也十分關照了。

    可這手上的活計卻沒忘,每樣捏了五個,拿了大漏勺兒往滾湯的沸水鍋裡頭攪,等餛飩一隻只飽滿的浮了起來,她拿了青花瓷碗兒盛了,舀兩勺子老火鴨子湯,撒上蛋皮,又特特抓了一把蝦皮磨的粉。

    端到蘿姐兒跟前:「姐兒嘗嘗看,卻不是我誇口,這滿濼水,再沒別家似我這裡的餛飩好!」說著抽了帕子擦額頭,覺著叫熱氣一噴身上都冒汗,笑道:「姐兒吃著,我往後頭去打水洗個臉。」

    蘿姐兒只怕她不走,點了頭,拿起瓷勺兒,還摸桌上的鹽罐頭,李寡婦走前還拍一拍她的手:「往後你是叫我小娘,還是叫我表姨母?」

    蘿姐兒咬了牙,低聲道:「自然,都要叫的。」

    李寡婦咯咯笑起來,笑的花枝亂顫,有個兒子她還怕甚,再硬的骨頭也要跟她低頭,女人家看的就是肚皮,那一個肚皮不爭氣,還有甚別個好說,早這麼乖巧的迎她進門,不比什麼強,想到這個她又說一句:「姐姐若似姐兒這樣想的開,咱們還鬧個什麼勁兒,一家子和和樂樂過日子,豈不好。」

    說著轉身又扭回去,指使小夥計打水,自家開了妝匣子,拿軟布巾子細細抹過臉,擦手擦臉,再用茉莉粉細細拍一層,又畫起眉毛來。

    那小夥計好容易休息叫她指使起來做東做西,挨在後院的石磨上半躺著打哈欠,店前頭沒有半個人,蘿姐兒把捏在手裡的手絹拿出來,抖開來撒上白粉沫,跟那蝦皮粉一道,攪在湯里半點兒也瞧不出來,她又立起來,把這條手絹往餛飩店灶頭下邊一扔。

    前後不過一剎時,待她坐定了,拿起勺兒舀了個雞肉的,將將送到嘴邊,鋪子外頭衝進一個人來,誠哥兒直愣愣的盯住她,看見她還要往嘴裡送,一把奪過去。

    蘿姐兒伸手,上下牙「咯咯」打抖,死咬住了才能不發顫:「你給我。」

    誠哥兒越想越覺著不對,他都快走到家,才忽的明白過來,那籃子裡裝的是她在姑子街幫活計攢下的銀兩,怕她爹知道,不敢存到票號裡頭去,一家子沒私產,總歸是歸男人的,便把現銀子存在那兒。

    這回去把這麼一筆銀子取出來,怕是想好了,去尋那個李寡婦拼命,他跑的一頭一臉是汗,等跑回來,正瞧見她扔了東西在灶下,一眼掃見餛飩,曉得定是這裡頭不對。

    蘿姐兒一隻手搭上去抓住他的手腕,大熱的天,她的手指頭卻涼浸浸軟綿綿,身上半絲熱氣都無,盯住誠哥兒的眼睛:「這是我的餛飩。」

    誠哥兒看著她,她眼睛水盈盈的泛著光,笑起來甜津津,跟著她這些日子,也只有從姑子街出來她才偶有笑意,如今這張臉,半點生氣也無,眼睛黑漆漆的,面上一片青灰,桌上的蠟燭火光映在眼底,燒成一團。

    誠哥兒端著碗,舀了餛飩呼哧呼哧往喉嚨口倒,頃刻吃掉七八吃,蘿姐兒抓了他的手要叫又叫不出聲來,兩隻手去爭他的湯碗,卻讓他一把甩脫開,連湯帶水喝的乾乾淨淨。

    這裡頭她擱了兩包耗子藥,她預備這個原是給紀二的,包在紙包里,拿勺子把一顆顆藥丸壓成粉沫,一次壓得比一次碎,一次壓得比一次細,每到桂娘哭著這日子過不下去,她便想著總有一日要把這個下到酒里。

    誠哥兒這一碗熱湯水下肚,不一時就腹里絞痛,捂著肚皮伏在桌上,連椅子都坐不住,翻倒在地上打起滾來,蘿姐兒此時也顧不得,慌忙忙立起來,跑到外頭連哭帶嚷:「快來人,吃死人了!」

    第159章 胡塗官斷囫圇案薄命女逢赤誠郎

    濼水有許多年不曾出過這樣的大案了,本地一向富庶,便有案子也不過是雞零狗碎,偷了雞少了鴨,再不就是婆媳之間口舌相爭,又或是兄弟間爭田地房產,這樣的案子,縣令都不須去斷,交給師爺,沒幾句也就斷明白了,該罰的罰,該打板子的打板子。

    這案子一往上送,胡縣令差點兒從那太師椅子上驚掉下來,趕緊派了捕快出去拿人。胡縣令不過三十來歲,考了這些年將將出仕,花用了多少銀子,折了半個家業,這才把濼水這個缺給頂下來。

    所幸身邊跟的師爺老道,聽他發令,就道:「這卻是大人出頭的好時機,趕緊換下紀二郎,這裡頭涉案的,俱同他有些牽扯。」

    胡縣令開口就稱是:「還是師爺見機快些,這案子且與我細細分說。」

    石師爺捏了兩撇小鬍子,拇指順了一回,笑著眯起眼兒來:「不才倒是有些愚見,勞大人的耳朵聽一聽。」

    這案子報上來,便是毒殺,且喜的是人沒死,花駁岸邊那許多人家,一聽見叫起吃死人了,急急奔出來看。

    那街店邊就有行腳大夫,借了小藥鋪子支個攤兒,也給人把脈摸病,再捎手賣些個膏藥帖子,清腸的丸子,正坐在小桌前打呼嚕,一聽見嚷頭都磕在了桌板上。

    那藥店對門是賣甘糙雪水的,這時節最好叫賣的便是冰浸過的綠豆百合湯,店堂前擺的大瓮子裡頭擱了一大塊冰,上邊坐著許多小甌兒,一甌一甌的賣,那夥計也正打瞌睡,惶惶然抬頭就見行腳大夫不管不顧拿了兩甌兒,反身又沖了出去。

    一逕往誠哥兒嘴裡倒,卻無奈他的嘴緊緊闔著,湯灑了大半,一口也餵不進去,這痛便似絞斷了腸子,他這樣的大漢疼得在地上打滾,連一聲痛都喊不出來,腦袋上汗珠直滾,不一時就臉色青白,只不住的吸氣,半分也吐不出來。

    蘿姐兒癱軟著身子,一隻手揪住襟口的衣裳,一隻手抓著地上的土,青筋都顯了出來,那大夫指了人把誠哥兒扶起來,要他張開嘴,拿手指頭去摳他的喉嚨口。

    蘿姐兒這時候半跪著爬過去,抖了聲兒:「我來。」她的手指頭又尖又細,一雙手蔥尖兒似的,一隻手扶住誠哥兒的臉,一隻手伸進他嘴裡去,拿食指的指尖去刮他的喉嚨。

    誠哥兒牙關咬得死緊,哪裡這麼容易撬開來,是大夫捏了他的鼻子,喘不得氣了他這才鬆了口,蘿姐兒的手一伸進去,就叫他死死咬住了手背,疼的神志不清,牙齒嵌進肉里,沁出血珠子來。

    蘿姐兒忍了痛,曉得這吐是要用手指去壓舌頭根,不能叫他痛,只能痒痒著才能吐出來,穩著手,忍住痛,拿手指尖一下一下騷他喉嚨口的軟肉,再使了力氣去壓舌根,等他翻湧著噴吐出來,濺了蘿姐兒滿身滿臉。

    那東西才吃進去不過一刻,吐出來的餛飩還是整個兒的,連湯帶水倒出來,卻是根本沒嚼就咽了下去,街坊忙忙去報官。

    行腳大夫往日裡沒誰拿他當正經大夫瞧,這會兒卻成了救世主,圍著的一圈人都聽他的,指使起人也不含糊,灌了兩甌兒綠豆湯進去,等他全咽下了,看著蘿姐兒的手叫咬得實在駭人的很,抬起頭來看一回:「趕緊著,尋個毛竹刮子來。」

    那東西是刮身上髒污的,蘿姐兒聽見就搖頭:「不用,還是我來。」說著就又把手伸進去刮他的喉嚨口,她的牙也是緊緊咬著,咬得牙關發酸發脹發痛。

    那一碗「餛飩」是她預備了許久的,卻沒吃到該吃的人嘴裡。

    涼茶鋪子裡的跑堂瞧綠豆湯有用處,急急抱了十來甌兒來,誠哥兒喝的肚皮鼓脹,咽到喉嚨口再全數吐出來,地上吐著一攤一攤,連胃腸里的黃水都吐了出來,這腹痛才算好了些。

    早有識得他的去往徐家鋪子裡報信,徐娘子跟徐屠戶兩個急急趕過來,沖開人進來,看見誠哥兒癱坐在大夫身上,蘿姐兒半跪著,就跪在他吐出來的髒污里,還扯了袖子去給他擦臉。

    兩個先是一震,當娘的立時腳都站不住,還是徐屠戶扶了她一把,等七嘴八舌把事情聽完,徐娘子去看兒子,徐屠戶進了後院就要拿住李寡婦。

    她聽見前邊聲氣不好,先是叫吃死人了,後頭又吵嚷起來,使了小夥計掀了帘子去瞧,曉得是自家出了事,她哪裡還能想著旁的,趕緊從後門遛走,這一遛,倒把毒死人的罪名坐實了。

    「這是怎麼的?這是怎麼的?」徐娘子摸著兒子的臉,又去摸他的手心,摸到掌心還有熱氣,又曉得嘴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心裡稍定,把個行腳大夫當作神醫:「大夫,我兒子,這是……」

    「不防礙不防礙。」大夫也摸起鬍鬚來,拈了兩三根鬍子笑眯眯點頭:「萬幸都吐出來了,綠豆解毒,這灌了總有一罈子,又都吐了出來,再吃些解毒的湯藥,便無事了。」

    尋不著主事的,徐屠戶抓著小夥計出氣,把他拎到堂前摔在地上,小夥計見著樣子早就嚇得癱了,他磕磕巴巴指著蘿姐兒:「這餛飩,這餛飩原是給她的,東家,東家親自燒的灶。」

    這句一出口,有那知道的,就指點著蘿姐兒說這是紀家的姑娘,立時就又響成一片,這個說李寡婦想進紀家門想瘋了,那個說這真是蛇蠍心腸,又有人把那無出的話扯了出來。

    徐娘子曉得兒子是代她受過,眼睛像刀子似的颳了過去,誠哥兒人還立不起來,腦子卻清楚的很,叫徐屠戶抬起來,百八十斤的身子,徐屠戶哪裡還扛得起來,還是問人借了板車,抬上去要推回家。

    蘿姐兒正怔在原地,那頭公差卻已來了,見著的都是苦主,卻拿不著犯人,有那瞧見的指一指:「往紀家去啦。」

    李寡婦這時候還想著紀二是捕頭,捕頭還有甚事抹不平,她急惶惶的拍門進去,拉住了紀老太太,只說是來看兒子的,把門插緊了,抱著兒子人都在打顫。

    她肚子裡壞水再多,哪裡經過這事兒,那餡兒不新鮮是有的,拌那一盆子的餡,如今且賣不出那許多去,餡兒隔了夜,自然有些味,擱了鹽擱了料哪裡還吃得出來,不過不新鮮,哪裡就能吃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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