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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虎毒都不食子,怎的自家的爹比禽獸都還不如?
蘿姐兒坐在堂前,耳朵聽著內間的動靜,眼睛看著繡花筐里的剪子,手在腿上緊緊交握,一隻手掐著另一隻手掌心,心裡混混沌沌,一時似又聽不見親娘驚喜的聲音,一時紀二郎那一句句又如同打在心頭。
還是桂娘出來喚醒了她,她喜的臉上泛光:「這回可好了。」說這一句,就差點和淌下淚來,蘿姐兒往隔斷裡頭望進去,紀二郎正翹了腳,吃著炸魚兒吐了滿地骨頭。
蘿姐兒低了頭,桂娘還只說個不住,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你爹給了銀子,咱們現去成衣店買兩件衣裳,明兒就是桃姐兒出嫁,一家子都要過去的。」
蘿姐兒說的這一句,蓉姐拉了她手,聽她說的話不像高興的樣子,握了她的手,不知說甚勸她才好,心裡也跟著難受。
徐娘子這些天都不曾上得門,這事兒怕是不成,蓉姐兒心裡覺得對不住她,卻又不能說得明白,只笑:「等你出了嫁,便好了。」
秀娘說話她也聽見一二句,此時學著說了出來,滿以為蘿姐兒要羞,可她卻一點羞意也無,冷淡淡一聲:「我何苦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
蓉姐動動嘴唇,到底忍了沒說話,一片紅映著蘿姐兒滿目愁緒,除了陪著嘆息,也沒別的法子。朱氏又來請,兩個姐妹攜了手進屋,桃姐兒穿了嫁衣,端正正坐在床沿,一屋子的婦人都扭過身來瞧她們兩個。
一個個不住口的贊一回,眼睛落在蓉姐兒寶藍織金的裙子上,嘴裡嘖嘖有聲,蓉姐兒撿個角落拉了蘿姐兒坐住,外頭喧鬧鬧的鑼鼓一響,迎親的上了門,一屋子人都涌到外頭去看新郎倌兒,屋子裡剎時便只剩下桃姐蘿姐蓉姐三個。
桃姐兒早早就蓋上龍鳳喜帕,兩手交握在腿上,此時聽見響動到底按捺不住,把紅帕兒掀一掀,見著屋裡還有兩人,先是一震,又低聲開了口:「蓉姐兒,煩你給我倒杯茶。」
蓉姐兒站起來給她倒了茶遞過去,桃姐兒也不知是搽了胭脂面紅,還是真箇羞,眼睛往門口轉了轉,又收回來拿嘴兒抿一抿茶,只略沾沾唇,便謝了蓉姐兒讓她還端回去。
「你怎不多喝些,要坐好些時候呢。」蓉姐兒一聲才落,桃姐兒就笑:「坐船去的,哪裡能喝水。」她夫家在泮水,還須得有個押送嫁妝的兄弟,朱氏原想同王老爺說項,叫王四郎送了去,王老爺只不肯應,還是桃姐兒自個兒拍了板兒,還叫她親哥哥王大郎送。
她壓低了聲兒倒聽不出有多啞,好些時候不見,她生的越發像朱氏年輕的時候,瓜子臉長條眼兒,眯起來很有些媚色,見蓉姐兒打量她,低頭笑一笑,把紅帕兒掀了下來。
「新郎倌來哉!」外邊媒人婆一聲喊,桃姐兒原就打顫,手一動,袖子裡頭掉出個巧果兒來,炸的干點心當飢,吃起來又不會花了妝。
那巧果兒滾到屋子中間,媒人婆就要進門,蓉姐兒上去一腳把那巧果兒踢掉,桃姐兒立時把帕子放平,手端正正握著,同方才一樣,坐的又端莊又挺拔,媒人嘴裡好話兒不斷,扶了新娘子往堂前去,不待她說,桃姐兒就哭嫁起來。
蘇氏掀掀眼皮,轉身兜了些瓜子點心端到女兒屋裡,自扯破了臉皮,她便再不管事,原還有個王老爺鎮得住她,如今老頭子不管事,連女兒出嫁也是剛剛從裡屋出來坐到堂前。
桃姐兒哭拜父母,朱氏陪了落淚,王老爺卻還是不說不動,等她拜完立起來了,才道:「既去了別個家中,就遵循別家規矩,過好過歹都是你家事了。」
雖說嫁女如潑水,卻也沒有當面說這話的,媒人婆臉上笑著圓過去,朱氏心裡卻涼透了,她把帕兒一捏,急跟著送女兒出去,等一屋子人都跟了送親的出門,她才迴轉來:「如今女兒也嫁了,你要回鄉,你自回去,我不同你一處。」
王老爺點點頭,連臉皮也不動一下,應道:「也好,想來,她也不願見你。」
第156章 娘憂女教嫁後事憨直漢自說自媒
六月六,曬書節。變著這天太陽最好,濼水的寺廟書館,皆塔起了竹架子,把竹床扛到天井裡,書薄字畫俱都拿出來曬,鋪的道場青磚滿地都是紙字,還有那好事的,巷子口吃茶還要念叨兩句「趙秀才是個博學的,開了門曬書都曬到台階口了。」
相互攀比起來,倒不是曬書節,是比書誰了,鄉坤人家肚裡有些墨水的,也跟著曬起書來,家家戶戶俱都大開門,一條街走過去皆是墨香。
那尋常人家不曬書,把舊年的被子冬衣都拿出來曬,曬得發燙便是除了蟲子,沈家院牆裡頭左右兩邊橫七豎八架了五六個長竹竿,上邊掛滿了衣裳被子。
潘氏把這當作大事,門也不串了,花牌也不摸了,盯著下人丫頭,摸著被子一面曬得發燙再掀過來翻個面兒,竹編的花拍子,不住打著灰,自家坐在蔭頭裡,太陽暖融融的曬得人發懶,被子才換過一床,她就坐在搖椅子上頭打起磕睡來。
王家也給茂哥兒拿了兩個小薄冊子,一本聲律一本幼學,攤在曬得發燙的青磚地上,教他曬書,小娃兒哪裡有長性,才還看著兩本書念念叨叨的,不一時又去捉黃狗尾巴,撒丫子滿園的跑。
蓉姐兒坐在廊下看著弟弟瘋樂,身邊擺了蜜滷子調的水,一塊干巾子一塊濕巾子,過得一會便把茂哥兒叫了來,手伸到衣裳裡頭去,摸摸他又汗濕了一塊毛巾子,叫他厥著屁股趴在她膝蓋上,把裡頭這塊抽出來,給他墊一塊新的。
茂哥兒乖乖讓姐姐換毛巾,臉趴在她腿上,手指頭去摳她裙子上拿金線勾邊的蝴蝶,嘴裡嘟嘟咕咕個不停,他嘴裡話,沒人聽的懂,抱了狗兒還能說上一下午,細聽他嘴裡一會兒狗一個會兒貓,一句天上一句地下,自家說給自家聽。
蹬著兩條腿兒一跳一跳的,等毛巾塞好了,脫手就要奔出去,叫蓉姐兒一把拉住:「喝點子蜜水。」白水他再不肯沾口的,往裡頭擱點蜜醬他倒能喝一杯子,舉起來就往嘴裡倒,咕咕往小肚皮里灌了一杯子,又跑開去。
大白趴在牆頭,小黃狗兒濕噠噠的甩著毛,卻是除了曬書曬被褥,人也要洗曬頭髮,連著狗兒貓兒也要洗乾淨曬毛。
大白是慣常洗澡的,專有丫頭給它梳毛,身上的白毛長得長了,還要給它打小辮子,一聽見蓉姐兒站在水盆前歡聲叫它,它就慢悠悠踱過去,抬了腿兒往水盆子裡跳,濺出一地水花。
蓉姐兒兩隻袖子挽得高高的,先給它濕了毛,打上皂豆兒,滿手都是泡,大白舒服的仰著頭,下巴撓的一翹一翹,鴛鴦眼晴眯成一條fèng,喉嚨里發出輕嗚聲,洗完了拿大毛巾包裹起來,還自個兒抬起爪子讓蓉姐兒給它擦腳。
大黃就沒那麼乖了,它的幾個孩子,只留下茂哥兒抱出來那隻小黃狗兒,其餘的都送了人,它是開門狗,哪有澡豆給它使,只洗布衣裳的粉給它撒在身上,拿水沖乾淨。
大白舒舒服服趴在蓉姐兒身上等著梳毛,它已經甩了滿身的水在院子裡遛來遛去了,小白由著沈老爹給它洗,嗚哩嗚哩撒嬌不住,潘氏聽見還罵它一句:「又不是個狐狸投的胎,這矯情樣兒。」嘴上說了它,背身還是拿了細毛刷子,把它身上的毛刷的乾乾淨淨。
秀娘去了王家,今兒是桃姐兒回門的日子,早上便去了,卻一直等到中午還不曾接到人,到她家來已是傍晚。
蔣家不滿意新娘子,連回門這樣事,也跟著從早上拖到下午才出門,又是船又是路,到得榜晚進門的時候,朱氏已經白了一張臉,看見女兒趕緊拉著她進屋去,蔣家的新郎倌臉上卻一點兒愧色也無,照樣行了禮,坐下吃茶。
後頭的話,不是秀娘能聽的,眼睛再鈍也曉得桃姐兒這是不招蔣家喜歡,朱氏把積蓄全給女兒置了嫁妝,滿以為蔣家再怎麼也得看嫁妝一面兒,哪知道這麼輕縵,還沒進門就紅了眼圈。
桃姐兒卻笑一笑,拉了朱氏坐下,摸摸睡了十多年的床,嘆一聲:「還是在自家裡舒服。」說完這一句,朱氏哪裡還能忍得住,摟了女兒就問:「可是,可是嫌棄你這嗓子?」
桃姐兒的聲音好了許多,雖不似那鶯燕兒清脆,卻也比才傷時好得多,只聽著啞了些,不算得殘疾,她臉上還笑:「哪兒呢,真箇是晚了些,娘別想的多。」
哪裡是晚了些,蔣家婆母,從頭一日敬茶就刁難起她來,新媳婦頭一天就自己燒灶,等熱水滾了給倒的茶,婆母還嫌她手腳慢。
桃姐兒進了門就知道不好,一屋子男家親眷,再沒一個圍上來同她說話,一會兒指頭一會兒指腳,鬧哄哄的新房,只她身邊一圈兒是空的。
這三日,桃姐兒除了伏小作低,也沒少花心思打聽,還是小丫頭子說漏了,叫她知道事兒壞在杏娘身上,可說到底還是親娘作下的事兒。
朱氏還怕桃姐兒騙她:「真箇?莫要瞞著娘,真有甚事,娘也能幫著你出頭。」
桃姐兒聽見就搖頭:「哪裡有事兒嘛,娘想多了。」說著吃茶用點心,似小女兒嬌樣:「這一口蘇,泮水的就不如濼水的細巧。」
朱氏曉得女兒有意要瞞,也不說破,母女兩個挨在一處說話,等問明白這幾夜都宿在一處,提著心放下一半兒,男人嘛,便是先時不中意,肯夜夜同睡一個被窩便沒甚大事,想蔣家打聽出了桃姐兒嗓子不好,等日子久了,生下男丁來,不好也成了好。
「我看桃姐兒似是改了性子。」秀娘坐下灌茶,她算是娘家人,王四郎不到,她也只能撐著,同去的還有桂娘槿娘梅娘,結親那日她沒來,到了三朝回門她才來了。
想是怕觸動心腸,秀娘為著她一嘆,又去看她抱的女娃兒,王老爺作主給起了名兒,叫萱姐兒,說是叫她忘憂,往後平安喜樂長到大。
梅娘那付樣子,哪裡似當了娘的,她嫁出去的時候還未滿十五,這麼些年折騰下來,當姑娘時那點子秀氣俱都不見了,臉盤兒黑黃,眼睛也無了神采,笑起來也木木的,同她說話作事,她都要慢上一些,秀娘肚裡嘆息,卻又無法子。
桂娘叫人憐憫全是朱氏作了惡,可梅娘,除了怨自個兒,還能怨哪個,她受的這些苦俱不肯回家來訴,只為著萬二郎是她自家挑的,親爹兄嫂俱來說項,她卻滿心滿眼只看見萬二,只看見自家肚皮里的孩子。
如今這付模樣,還有什麼臉回家,抱了女兒木木坐了一下午,萱姐兒哭的聲兒細細的,看著就是未長足的模樣,還在吃娘的,梅娘哪裡有奶,要餵她米粥湯兒,還是桂娘看不過眼去,想著到乾貨鋪子裡頭買些奶糕來,泡了溫水,一勺兒一勺兒餵了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