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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說著竟一徑兒把他扛了出去,茂哥兒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等上了大街,聽見動靜才把眼睛眯成一道fèng,王四郎本就魁梧,茂哥兒叫他架在脖子上頭,隔得這麼高,連牆上偷躲睡覺的花貓兒動尾巴都能瞧得見,大樹枝丫上的燕子窩也從沒離得這麼近。

    站在橋上往來的漁船,挑著攤子的貨郎,都在他腳底下過去,茂哥兒樂起來,咯咯笑,揪一下王四郎的頭髮:「爹,看!」他瞧見賣酪的掛的幡,饞了。

    王四郎這還是頭一回帶兒子,吃了酪,買了冰糖葫蘆,一手捏著麵人兒一手掛著糖葫蘆,天熱了,那麥芽軟軟的裹在紅果上,茂哥兒咬一口,粘了牙,甜頭不斷去頂,刮下來一嚼又沾到牙上,一顆紅果吃了三條街。

    等回了家,茂哥兒比劃著名告訴秀娘,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石板橋那頭原是不一樣的天地,熱熱鬧鬧一條街都是鋪子,人跟人並著肩擠著腿沒處下腳,他還跟另一個叫爹扛在肩上男娃娃打了照面兒,茂哥兒揚著小下巴:「我高!」說著抬手比過頭頂,晃晃腦袋:「他矮。」差點兒把手掌比到鞋面上。

    「還怕不怕了?」王四郎到底不似過去壯實,一把子力氣還在,扛了兒子走了三條街,還是吃力,身上的衣裳叫薄汗浸透了,秀娘趕緊給他絞熱毛巾抹身子。

    茂哥兒坐著看他擦身,站起來走過去摸他的手上的肌肉,咧著牙:「再來!」

    「爹沒力道了,明兒再帶你出去。」王四郎灌了一壺茶,反手動動肩膀:「老了老了,這才動幾下胳膊就酸了。」他才說完,茂哥兒就舉著拳頭給他捶了幾下,看著人小骨頭軟,拳頭卻有力。

    王四郎挨了幾下兒子的拳頭美的合不攏口,茂哥兒扒在他身上往前看他:「不酸了罷。」秀娘算帳時候長了,也常說脖子酸手酸,杏葉便是這麼給她捏肩捶背的,這會兒有樣學樣,王四郎心裡受用,抱住兒子親一口:「爹是給你做牛做馬呀。」

    哄完了兒子,他說起正事來:「你備些東西,咱們給爹做壽。」王老爺的生辰許多年都不曾過了,這回卻是想著要大操大辦。

    秀娘一奇問道:「爹怎麼想起這茬來。」便是在金陵的生辰,他連席面也不肯要,只煮了面就算過了壽,還說甚個老人家不作壽,作壽就是要叫天來收。

    王四郎嘆一口氣:「老頭子神神鬼鬼的,怕是心裡有些想頭不便說出來。」王老爺是覺著自個兒壽數到了,這才又要回鄉,又是要作壽的。

    他一回來朱氏就譬如重長了主心骨,實則家裡樁樁事都辦好了,可沒有男人發話,女兒便嫁不得,桃姐兒安排在六月初三出嫁,王老爺是七月十八生日,作過這個壽,他就回王家塘去了。

    朱氏原當他是說笑,知道是真的氣的差點仰倒,她哪裡肯回鄉下去,卻叫王老爺一句話堵了路:「你愛跟便跟著,不跟便罷了。」

    年輕的時候一頭火熱,只瞧見她怎麼好,等老了再回頭一看,除了雪娘,他一個都對不住,鬧成這樣,卻又怪誰,自作孽,苦了幾個女兒。

    朱氏又是哭又是求,王老爺還坐在搖椅中不動,半晌等她哭得干啞了喉嚨才掀掀眼皮:「我去給她守墳,你也去燒香點燈罷,等去了陰司也好饒你些罪過。」

    秀娘聽了心裡打了個結,這卻有贖罪的意思在,再想到臨回濼水前王老爺把她叫到跟前,讓她往後多多擔待,當時不曾多想,如今細品起來莫不是託孤?

    可這些個姑子都有丈夫有子女,再托也托不到她身上來,王老爺還特特提了蓉姐兒:「萬貫家私都是茂哥兒的,卻也不能委屈了她,她是跟了你們苦過來的,我手上那些個,也不必再分給茂哥兒,俱都給了妞妞罷。」

    說的秀娘便笑:「爹且寬了心,哪裡還能虧待了她,看看這嬌慣的樣子,我便只有這一個女兒,四郎虧了她,我也不依的。」

    王老爺闔闔眼兒,點了頭,身上蓋了毛料毯子,嘴裡含混的說了一句:「你娘,原也是這麼想的。」那時候秀娘只當說的是潘氏,如今再看,說的卻是前頭的婆婆了。

    這麼些個女兒里,槿娘杏娘拿捏住了丈夫,又震得住婆婆,算是過得好些,桂娘梅娘兩個的日子卻是半斤對八兩。

    梅姐兒好容易又懷上一個,分了家日子好過了些,婆婆跟著萬大郎,王四郎又拿了本錢出來給萬二郎開油鋪子。

    不意才太平的過了一月,萬大郎就求上了門,說是走街的活計干不動了,想在他鋪子裡頭搭把手,這一搭分成的兩家又變回一家,梅娘忍讓不說,萬婆子也跟著上了門,說要侍候懷孕的兒媳婦,把買菜的活計攬了過來。

    買一隻雞要分走半隻,買一刀肉要切走半刀,萬二郎還覺得老婆小氣:「便是全給了又怎的,你手頭又不是沒錢。」

    一家門打了吃她喝她的主意,只萬婆子還看在她懷了身子給她留口熱的,可誰知道,梅娘把孩子生在了大年三十這一天,生的還是個女兒!

    萬婆子自她生了女兒再沒上過門,萬家大嫂倒是帶了東西來瞧她,一段臘肉半籃子雞蛋,還當自個兒送了大禮,嘴裡也沒甚好話:「這可怎麼好,是個男娃兒倒罷了,生個女兒還在年三十,且不是個討債鬼上門罷。」

    偏姐姐裡頭,只有桂娘來幫襯著她,胡亂做了二十來日的月子,連月子都沒做滿,萬婆子就在外頭罵她懶怠,連自家男人的衣裳也不肯洗。

    她掙扎著起來,寒冬臘月吹了風打水洗衣,骨頭凍得打顫,眼睛也吹花了,還著了風,奶水也餵不成,只託了鄰居家裡有娃兒的婦人奶著女兒,到如今半歲大了,連個正經的名兒都沒有。

    過成了這樣,偏一個兩個都不肯合離,秀娘曉得桂娘是怕合離了蘿姐兒說親難,沒她這個親娘在,紀二郎哪裡會把女兒成親當回事,指不定怎麼糟蹋,死撐著一口氣,只想等著蘿姐兒出嫁,可蘿姐兒偏偏是打定了主意不嫁的,她不嫁,桂娘死也絕不合離。

    可梅娘又是為著哪一個?她的女兒生下來,萬二郎便不曾抱過,萬家幾個全只當沒這個娃娃,連娃娃病了,萬婆子都說:「趕緊叫天收她走,別再討債催上門。」

    還是梅娘求了鄰居請了大夫過來才給瞧好了,萬婆子便又說這個女孩兒命硬的很,將來要克了萬家一家門的。

    只把這個還在蠟燭包里的女娃當作洪水猛獸,梅娘這時候要合離,恐怕不是她不肯,是萬家不肯,那油鋪子,可還在梅娘名下,算是她的嫁妝的,誰都要不走,沒把日子過成財神娘娘,卻把自個兒當了犟地的牛,一家的嚼口從她身上去,還要任人拿了鞭子抽。

    王四郎連提都不想提這個妹妹,倒是三姐肯幫著出頭,冷笑一聲:「且等著罷,誰知道兒子是不是他的,寡婦裙帶松,說不得就是姓趙姓錢的,輪不著姓紀。」

    這便是要為著桂娘出頭的意思了,秀娘嘆一聲:「她也不易,為著蘿姐兒,那一個也進不得門。」王四郎伸直了腿兒:「我省得,若安份了,兒子抱回來養便養著,若不安份,叫知道我的手段。」

    秀娘捂了心口:「可不興做那傷天理的事兒,你還待怎的?」

    王四郎「哧」笑一聲:「哪兒就傷天害理了,寡婦懷孕,你曉得是哪一個的,滿濼水我好給她尋出十七八個相好了,紀二郎要認子,也得看那十七八個爹肯不肯呢。」

    這事兒倒是說不清,秀娘要笑又忍住了:「只盼著他以後收了心罷,男人犯混,吃苦受罪的,可不是女人。」說著又想起梅姐兒來,蹙蹙眉頭,小姑子好歹跟了她幾年,是她瞧著長成的,可看她那個扶不起來的樣子,秀娘又氣不打一處來,她自家也是好性兒的人,可好性不是怯弱,小事不計較,大事卻得立住了,萬家一家爬到她頭上屙屎拉尿,她還只知退讓,哪裡像個當娘的人。

    桂娘卻又不同,蘿姐兒眼看著要說親,她便是為了女兒也要把事瞞住,哪裡知道丈夫禽獸也似,半點不顧顏面,不是沒有媒人上門提親,可那家風正的人家怎麼肯娶蘿姐兒進門。

    衙后街也有個媒婆,有人央她幫著說合,上門的不是寡婦兒子討媳婦,便是那磨剪刀的,賣秋油的,俱都是過不下去了,貪圖那一封嫁妝才上得門來。

    桂娘使了銀子使了布,叫媒人婆留意那些個坐館教書的,家裡有小產業的,不說開門幾間到底幾屋,總要用三間屋,便是這樣的人家,竟一個也無。

    徐娘子自兒子說了那話,思想著可不能尋慣常熟識的媒人婆打聽,拎了一條豬舌,又拿糙繩兒串了兩斤肉往衙后街去了,那媒人一見徐娘子就曉得生意上門,她吃得這碗飯,這條街上有個風吹糙動哪有不知道的。

    給徐娘子點了一盞茶來,舀了一勺子芝麻,又泡上兩個核桃,端了遞過去,臉上堆了團團的笑意,手裡又給她桂圓瓜子擺了個茶碟端出來:「徐家娘子,一向少見,今兒是吹得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誠哥兒可是個吃香的,家裡開豬肉鋪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家道殷實,又有屋又有鋪,算一算頭上頂著十間屋,模樣生的又不壞,一膀子好力氣,作女兒的嫌棄他殺豬,當娘的還要附了耳朵過去:「傻閨女,往後你才曉得有力氣的好。」

    當娘的看著這樣的女婿都流口水,若不是誠哥兒生了這個愣性子,哪裡能拖到如今,早七早八就定了人,他要挨著人過,那大姑娘小媳婦俱都紅臉。

    媒人婆見著徐娘子譬如撿了金元寶,若是對家是誠哥兒,還有哪一家的親事作不得,擺上果碟兒就笑:「叫我猜一猜,怕是無事不登門,為著兒子來的罷。」媒婆心裡一本帳,既是來尋她,怕是這樁婚就要落在衙后街了。

    這一條街俱是小吏,徐家哥兒要結親,兩邊也算是襯頭,正笑得花眉笑眼,徐家娘子問了一句:「我來問問,那紀家的姐兒人品如何。」

    媒人婆那張臉跟就拉帘子似的拉了下來,她尷尬笑一笑,推了茶過去,徐娘子急了:「這有甚說不得,可是這姑娘結了親?」

    媒人婆眼睛往那一隻豬舌頭上瞧了瞧,嘆一口氣:「哪家敢跟他家裡結親,徐娘子也是街上走動的,怎的他家的事兒,通一字不知?」

    抓了把瓜子把紀家的事兒全說了:「這麼些年也不曾見這過渾成這樣的男人了,外頭生了個,抱回來便是了,你且不知道那桂娘好性兒,哪有個不依的。憑著我爹是縣丞,還有那麼個有錢的弟弟,便是洗腳水也讓我家那老東西去打,她是樣樣周到,伏低做小,紀二郎恁的連個好臉子都不給她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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