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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她曉得梅姐兒有孕,兒子來央她上門提親,這個婆子心思卻毒,家裡破屋爛瓦,哪裡拿得出東西來給聘禮定錢,眉毛一皺便叫兒子哄了她,就說不日就要上門,總有東西要採買一二,等她這肚子捂不住了,到時候別說聘禮定錢,就是叫王家倒貼,他們要敢有個二話,她就拿了這東西四處去嚷,看她怎辦。

    這東西一拍在桌上,王家父子臉兒都綠了,王老爺捂了頭,倒退兩步坐在椅上,王四郎兩額「突突」直跳,氣得直喘,秀娘見這不是法,上前一步,忍著羞恥說了句軟話:「這是怎麼說的,杏葉,看茶來。」

    梅姐兒在屋子裡聽見,初時曉得萬家上門提親,一瞬時臉上笑上了開,等聽見萬婆子這樣說,又如兜頭倒了盆雪水下來,凍得她熱心肝碎成了八瓣,越聽越不是話兒,等那東西叫她拿出來,梅姐兒恨不能一頭撞死在牆上,放聲悲哭起來。

    眼下這事便是不准也得認了,王四郎譬如咽了滿口蒼蠅,聽妹妹哭邁步進了她屋子裡,拿指頭點了她的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老爺長眼一眯,這一口氣緩了過來,萬婆子有恃無恐,他難道還真箇能把女兒打殺了不要,就是此時把梅姐兒送出去,這婆子也要叫出來,濼水這樣大點的鎮子,一家子全不必出門見人了。

    說不得只好把這苦膽連汁咽下,王四郎出得門來,看一眼王老爺,悶頭坐著不動,那萬婆子得意洋洋,拿起桌上的肚兜甩一把重又塞了回袖裡:「既說定了,親家便請個媒人,兩家理論理論,緊著些把事兒辦了。」

    第80章 紅喜字映慘澹人作規矩成童樂戲

    萬家人是光腳不怕穿鞋,便是王四郎有手段把這一家子弄出濼水去,難道王家也不在濼水呆了?王老爺氣得倒在床上,朱氏等那萬婆子走了才出來,差人去醫館請了大夫來。

    王四郎腳跺著青磚,眼睛掃也不往梅姐兒那掃,秀娘左右無法,只好往屋裡去,看見梅姐兒伏在床上哭,忍不得也說了一句重話:「早知道今日,又何必當初。」見她哭得抽抽噎噎,嘆一聲又上去撫她的背。

    「萬家是硬了心要這門親,爹跟你哥哥也都沒了法子,若再把你帶去江州,往後一家子怎的在濼水立足?」還有一句秀娘不曾說,萬家恐怕看中的不是梅姐兒這個人,是王四郎跟王老爺,一個哥哥是濼水富戶,還有一個親爹是縣丞,這樣的姑娘便是萬家砸鍋賣鐵也娶不起的,如今上趕著一文不要的進了門,他們怎不賴上門來。

    梅姐兒此時眼淚也流盡了,只曉得呆坐著,聽見秀娘說話抬頭看一看她,嘴巴嚅嚅動一動,半晌也沒說出話來,她也沒甚好說了,一步錯步步錯,連著家人一齊吃這苦頭。

    王四郎甩手不管,王老爺病倒在床,梅姐兒的親事,便是秀娘跟著料理,萬家人連媒人都不肯請,可沒個媒人怎麼好作親。

    還有一樣樣的聘禮嫁妝,都要秀娘一人支撐,她也不瞞著梅姐兒,每日裡都叫杏葉把她帶過來,當著她的面把事兒一件件盤下來。

    秀娘越是說的多,梅姐兒越是垂了頭,一聲言語都不發,這一日回到屋裡呆坐在鏡前,鏡里容顏又瘦又黃,一臉憔悴,撫了肚皮想哭也哭不出來,眼皮兒一闔便全是秀娘勸她的話,在耳朵邊繞了又繞,梅姐兒曉得自己行差踏錯,可命已如此,她哪裡還掙得脫。

    眼睛一掃正落在掛在床前的羅帶上,她的腰身粗了起來,這羅帶是秀娘買來,叫她纏在腹上也好遮掩一番,等到出了門子,生下這孩子來,也只說是早產,給錢與穩婆叫她瞞了口風。

    她不過行錯了一步路,貪那人待她甜心蜜意,怎的眼兒一瞬就變成了這番模樣,梅姐兒搖搖站起來,往床邊走去,手裡摸著那涼浸浸的羅帶,眼兒往房頂上一掃。

    如今這般,倒不如死了,死了便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也不須讓家裡人跟著她一同忍羞,叫人欺上門來。

    她越想越覺得是前世命里欠的債,再嘆自家命苦也是覆水難收,搬了凳子立上去,把羅帶往前一拋,繞過房梁打了個死結,撐開來把脖子往裡放,兩條腿兒一蹬,整個人掛在屋上,帶子漸漸收緊,梅姐兒先還兩隻手扒住羅帶,腳下失了重,亂蹬亂踢。

    夜深人靜的,凳子往下一倒正砸在繡架子上,兩個一齊倒了,聲兒震起了朱氏,她披衣起身推開梅姐兒的屋子,見個人吊在房上「啊」的一聲驚叫,把王老爺嚷醒了,幾個人合抱著,抱梅姐兒放下來。

    她身子未涼,胸口還有一口熱氣,趕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茶,梅姐兒「哇」的一口連湯帶水把一碗薑茶全吐了出來,人卻是悠悠醒轉來了。王老爺怒其不爭,一巴掌扇在她臉上:「現在知道尋死,早幹什麼去了!」

    沒有秀娘在,也沒個人攔住他,梅姐兒欲生不得,求死又不能,拿頭去撞了床板,王老爺恨的無法,把桌板一拍:「你既肯尋死,倒不如我拼了這臉面不要,你便咬定了,是那萬家的強了你,要他一家子好看!」

    劉知縣去歲就調了任,新來的知縣是個官油子,同王老爺兩個上下和睦,一個提攜著一個發財,一個幫著另一個辦事,這口氣再咽不下,拿捏一個背景全的賣油人有甚個難,若是不懼萬家一門子出去混說,便是治死他,還能有個甚的說頭。

    梅姐兒一聽怔住了,抬了頭滿面淚痕,王老爺長嘆一口氣:「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帶到外省去,或是去尋你大姐姐,嫁在外頭,重新作人。」

    朱氏一聽咬緊了唇兒,她私心裡自然是梅姐兒就這樣嫁了最好,兩家一齊把事捂住,梅姐兒一嫁,桃姐兒便好說親,如今王老爺是全為了梅姐兒想,一點都沒顧及到桃姐兒。

    這事吵吵出來,王家便成了笑話,若梅姐兒拒jian隕命,還能算得貞潔,說不得那縣裡還要給一塊牌坊,可她這一番卻是大著肚子才想到尋死,跟那潔婦哪裡能比,外頭人知道了,且還要說王家的門關的不嚴,是個豬狗就能往裡頭鑽來,與桃姐兒總有防礙。

    朱氏正頭疼,梅姐兒又是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王老爺看著她不成器的樣子,跺著發麻的腳:「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尋死,嫁過去便罷了。」

    梅姐兒心頭猶豫,她原來不過貪萬賣油的同她兩個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萬婆子竟這樣輕賤她,拿她只當個下流jì子對待,若嫁了過去,哪裡還有好日子過。

    桂娘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前邊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兩個到如今才好過一些,紀二郎把這兩個關在家裡時,她是親眼見過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兒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著跳動的燈蕊,王老爺曉得她不是果決的人,道:「明兒,明兒一早,你想好了,咱們再來理論。」

    可到了第二日,天還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傳到萬賣油的吆喝聲。

    梅姐兒頭靠著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時不憤想著拼卻名聲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給欺負了,一時又自憐叫人騙了,拋卻一片心換來山中狼。

    顛倒來回想個不住,三魂六魄俱飛的遠遠兒的,眼仁兒也失了光彩,臉上一絲生氣也無,屋子裡還燒了炭盆,裡頭的炭燒盡了,只留下余灰,埋在灰堆里的火星子一閃一閃,她便盯著這火星子出神。

    待聽見那一句「賣油類……」,猛得一下吸進一口氣,只覺得三魂回歸六魄聚齊,那一聲聲從遠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淚珠兒似雨點兒往下落,滿心滿意的便只有「他也念著我」這個念頭,把萬婆子上門這點惡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爺在床上聽見還不分明,撐起來聽得明白,往後一倒「哎」了一聲,悶悶咳嗽兩聲,拿手掩了臉,曉得這個女兒是再怎麼也留不住了。

    梅姐兒的婚事,因著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這一個月里辦妥了,外頭曉得王家竟做了這樣一樁親,背里地不住有人嚼舌頭,可嚼歸嚼,到底沒有實據,只吹了一陣邪風,等過了帖子合了八字兒,再有歪風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連裙帶子都鬆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這一口悶氣在胸中,甩了手萬事不管,連王老爺也恨不得瞧不見這個女兒,秀娘見著梅姐兒越是近著婚期越是臉上有光,瞧著倒不像個有身子的人,原來那點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拋卻了。

    她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蘭娘又忙著綢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請了來幫忙,潘氏手上忙活,嘴裡還要罵:「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說百家來求,可著濼水鎮還有她挑不著的人兒?吃著熱屎,還當他是個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繡花枕頭肚子裡塞的都是空心糙!」

    秀娘除了跟潘氏嘆一嘆還真沒地方說,她點完了紅布妝奩,拿起茶碗一氣兒喝盡一碗梅滷子茶:「哪還有別的話好說,連媒人錢都不肯出,往後梅姐兒這日子還不知怎生過呢。」

    潘氏說完了痛快話也為她一嘆:「還甚個媒人錢,連媒人茶都無一杯,我那個老姐妹,若不是瞧著我的臉,狠不能啐上萬家門。」別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錯,還是請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進門說了幾籮筐的好話,嘴皮子都說幹了,一個婆婆一個兒媳,竟沒一個想起來上杯茶的。

    這樣的家門踏進去,也不知要脫掉幾層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梅姐兒一頭熱的想嫁,難不成真箇叫她去死,鬧了一回上吊,王老爺夜裡再不敢叫女兒一個人睡,把寶妞的養娘派到梅姐兒屋裡,跟她一處睡。

    梅姐兒原是心頭不定,以為自己被那萬賣油的棄了,他人沒露面憑了兩聲叫賣,又把她的心思叫得迴轉了來,萬家兩母子一個唱紅的一個唱白的,拿捏住了王老爺,又哄住了梅姐兒。

    等女兒嫁了過去,難道還真箇把他治死叫女兒當寡婦?生了這個不成器的女兒,譬如只當潑出去一盆水。

    出事的時候一個個姐妹俱都不見,真等著要出嫁了,槿娘杏娘全來了,桂娘去了鄉下,等她回來事也已經定了,她摟了梅姐兒痛哭一場,從衣袖裡摸出個荷包,裡頭藏了五兩銀子,全是她縮衣減食湊出來的:「你且收好了,再不能叫男人知道,往後你手中有錢,也不怕他。」

    梅姐兒早就把愁腸換成了喜意,理妝奩試羅衣,還嫌那冠兒上的珠子不夠亮,拍了桂娘的背道:「不會的三姐,他答應了,往後會待我好。」

    桂娘一句話也說不出,見妹妹這樣歡喜,勉強撐起了笑:「是呢,好好過日子,我只捨不得你要出門罷了,咱們女人家,一輩子苦樂由人不由己,你可得持正些,再不能似家裡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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