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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小人兒哭過鬧過,哭完鬧完還是要寫,半點偷賴耍滑的法子也無,先頭還鬧了兩天,待知道眼淚無用,連哭的力氣也不費了,只老老實實在案前描字兒。

    先頭那份帖子買錯了,待到鋪子裡頭打聽過,才曉得初學寫字須先用描紅薄子,就同那新學繡花的,把花影兒描下來才能往處下針。

    蓉姐兒一天五張,初時薄子上頭沾的一個個的墨點兒,待寫完了捧了薄子去交差,秀娘每掀一張就皺皺眉頭,一個描的好的都挑不出來,連墨都磨得不成樣子,不是暈得一團團的水漬,便是濃黑墨跡,枯筆澀意,寫得不暢。

    銀葉是叫蓉姐兒帶了去女學裡頭侍候的,連磨墨鋪紙且還不利索,怎不吃人笑話,買人時候專想著給前頭書房添一個書童,會磨墨裁紙識幾個字,卻沒想到往蓉姐兒身邊添一個,此時再買人哪裡來得及,只好叫那個小廝教銀葉磨墨。

    蓉姐兒習字,銀葉練磨墨裁紙,綠芽就預備吃食點心帕子,一屋子三個人忙得團團轉,急急補了四十多天。練得久了,腕上有了點子力氣,漸漸就能描在框子裡,一張里統共十個字,也能有一二個描得像樣兒的。

    女學開課,是在二月十二花朝節這一天,這個女先生有個講究,除送上的束修不算,還要一人奉上一道花做的菜,不拘什麼,只要是時鮮的花便可。

    李家送了信來,卻把秀娘給難住了,若是月份再往後一些,玫瑰糕薔薇糕都不難做,就是再等些時候桃花也開了,今年雨水不多,枝上才抽了綠芽芽出來,花兒也只有花苞,後院裡一朵開花的樹也無,屋子裡擺的水仙盆景倒是開得熱鬧,一朵朵壓低了葉片,卻沒聽說過用水仙花做點心做菜的。

    連廚娘都叫難住了,秀娘特特把她叫進來,那婆子搓了手,臉上堆滿了笑:「蒸個糕咱是能手,重陽jú花糕,玫瑰薔薇都使得,便是那玉蘭炒肉片也是成的,可也得枝頭上開出來,又不是玉皇觀裡頭的道士,作不得法叫那枝頭開花。」

    秀娘也曉得難為了她,這哪裡是考學生,可不是在考學生的爹娘!想是這樣想,又不好不照著辦,難不成頭一日送去女學,女夫子的第一個題兒就答不出來?

    秀娘絞盡腦汁,日想夜想,還是不得法,還是杏葉說:「莫不然去收些舊年的桃花醬來,做成糕餅混過去,今年的同去年的,又能差得了多少。」

    也是實在無法了,今年桃花未發,便是把枝上的小花苞全摘下來,也苦澀得很,根本不能拿來拌醬。秀娘又趕緊叫了來安到外頭鋪子去打個新模子,自家的點心做得越大越好,那官家的卻不一樣,一個個須得小巧,捏在手裡看比吃的意思還大些才好。

    新造的桃花模子,跟鋪子裡買來的去歲桃花醬,用剛熬的飴糖再拌一回,取一點新麥芽的香氣,拿糯米裹好了蒸出來,一個個疊在食盒子裡。

    蓉姐兒穿著一身鵝黃衣裙,還似模似樣的戴了條披帛,頭上扎兩個花苞,垂兩條系了金鈴兒的絲絛,由秀娘領了送到李家去。

    許家是做絲綢生意的,每年都有人往鄉下去收綢緞,秀娘跟著王四郎去過一回,許家曉得王家在濼水置了五十張織機,雇了百來個工人,起意要在秀娘這裡收綢,王四郎只把事兒推給秀娘,說這小活計全是渾身管的,他再不插手。

    許夫人這才對秀娘另眼看相,秀娘也不說綢坊是才立起來的,只說已經置下綢機好些時候了,正無處銷貨,便是庫里也積了好些,許夫人一聽立馬同她談妥價錢,因著是一批一百匹的收,價便比市價上的低上二分,只圖個要的貨多,不必積在庫中,有個霉壞cháo濕的,便折損了,倒不如一起出脫。

    一來二去的,秀娘便同許夫人熟絡起來,就是許家也帶著蓉姐兒去了好些回,跟許夫人的小女兒悅姐兒也玩過好幾回,倒不是頭一回上門。

    秀娘到大門邊,就有二門裡的婆子出來接,看見秀娘滿面堆笑的一福身:「王家太太來啦,大姐兒長日不見。」說著領了秀娘往裡頭去,一路還道:「大姐兒來得到早,咱們家的姐兒正在房裡等著呢。」

    許家的生意做的有年頭了,大宅不似王家那樣新置,處處都透著積年的富貴氣,樹木茂盛高檐廣屋,因著今兒是花朝節,一進二門便見滿枝條都系了紅粉各色的絲條兒,遠遠瞧去還以為看了一樹樹的春花。

    王家卻沒有這些個,只在院子裡的樹上系了幾條彩帶,蓉姐兒牽了秀娘的手往裡頭走,略站住了要看,就被秀娘扯一扯往裡頭去了。

    悅姐兒果然早早就在等著,連李夫人也端坐著,看見秀娘進來,相互行了個禮兒,看見她拎的點心匣子便是一嘆:「可做得了?我這兒想了好些法子,這時候哪兒去尋當令的新鮮花朵兒。」

    這兩個日子久了便熟起來,又俱是商戶出身,比秀娘同吳夫人交際起來更輕便,李夫人只覺著秀娘性軟好說道,不似別家夫人同她頗有些爭長短的意思在,見了幾面就同她親近起來,拉了她的袖子坐下:「也不知道那平家的要出個什麼么蛾子。」

    平家的便是平記米坊的,平記雖是商戶,卻娶了個小官的女兒,平太太因著官家出身,雖則身上無誥命,也不肯低頭跟商戶裡頭這些大娘子們平坐一處,每每都要顯著些不同來,時時不叫人忘了她的出身。

    秀娘只見過她兩回,此時聽見李夫人說話抿了嘴兒一笑,平太太那個女兒,不過比蓉姐兒大兩歲,就已經很有才名了,秀娘心頭自然跟李夫人更親近些,卻也不去挑事說誰的壞話,只道:「可不,一家子都沒想出法子來,還是蒸了個糕,只盼著不出差子便好。」

    蓉姐兒已被悅姐兒拉到內室去了,悅姐兒比她小一歲,在學堂里就是最小的學生,蓉姐兒比她大卻比她晚來,她隱隱有些當了「姐姐」的意思,一向都照顧蓉姐兒,一個學堂五家的女孩兒,年紀大些的一處玩,她倒有些擠不進去,蓉姐兒來了,她便有了玩伴。

    「我叫福兒喜兒把坐次兒都安排好了,你挨了我坐,可別同那個平五一處玩。」悅姐兒把頭挨到蓉姐身上,兩個人說小話,頭一句還是小大人的模樣,後一句便露了端倪出來,還伸出小手指頭:「拉勾勾,你要是同她玩,我就不跟你玩了。」

    蓉姐兒點點頭,兩個小人拉了勾,由丫頭領著往後頭的函玉館去了,函玉館三面種了竹子,一面臨水,此時天冷,屋子裡的窗子俱都關了,竹子的綠意透進來更覺得身上寒冷,銀葉趕緊把小手爐子拿出來給蓉姐兒。

    蓉姐兒最不怕涼,冬日裡沒手爐子的時候也不曾長過一處凍瘡,她接過去就遞給悅姐兒,悅姐兒卻怕冷,手裡抱著的爐子交給丫頭添炭,趕緊接過去捂手。

    一間淨室,五張几案,地上放著厚厚的繡褥,蓉姐兒就坐在悅姐兒身後,那個平五已經來了,她不過大了兩歲,瞧著已經是大姑娘的模樣,看見她們進來行了個禮,桌上沒有食盒,卻有一盆子茶梅。

    不一刻何記藥鋪的兩姐妹也來了,俱都落坐,蓉姐兒沒見過這陣仗,看看身邊跟著的銀葉,銀葉也沒見識過,兩個相顧都有些惴惴。

    女夫子進來的時候,蓉姐兒隔了一會才同大家一起站起來行禮,行禮她是學過的,可這女夫子跟她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一身緇衣,通身半點珠翠也無,只耳朵眼裡扎了一對銀丁香。

    開館之前,王家倒是使了人送帖子過去,想叫蓉姐兒先拜見一下這位曹夫子,卻叫她拒了出來,只說開了館便見著了,也不差著一二十日,她冷眉冷眼,淡淡一掃,聲間清凌凌的,倒似檐上結的冰稜子,看見蓉姐兒點一點頭,便道:「把功課攤出來罷。」

    蓉姐兒也帶了功課來,卻是她寫的字兒,挑了幾張好的,有樣學樣的鋪在桌上,各人的功課卻不一樣,悅姐兒的也是習字,那平五桌前卻放了一紙銷金的小箋。

    曹先生走了一圈,個個桌上的不過略看一回,到平五跟前才立住了,拿起小箋看一看,唇角微微一翹,帶出些笑意來,悅姐兒把頭一扭。

    曹先生收撿了功課,坐在堂上,便出書來,點了一段,四個學生一齊捧了書念起來,只蓉姐兒干坐著,也把書拿起來,跟著動動嘴唇。

    曹先生招手把她喚過去,帶到門邊換了鞋子,銀葉趕緊跟上去,曹先生睨她一眼,她就又站定了,立在廊下看著蓉姐兒跟了這個女夫子走到外院的一株桃花樹下,那裡早早燃起一爐香,曹先生也不說話,點點案前沒點著的那一柱,蓉姐兒還以為是擺桃花神,走過去點了香,似模似樣的擺上三拜,往香爐里插上。

    「你識得幾個字了?」曹先生一問,蓉姐兒就點起手指頭來,數了半天還是數不清,抬頭看她:「不知呢,好些字的。」

    「會背什麼詩?」

    蓉姐兒哪裡會背詩,只會百花曆,張口就來,曹先生卻沒攔了她,牽了她的手一路聽她背一路往回走:「你的蓉是芙蓉的蓉麼?」

    蓉姐兒不知道芙蓉到底是不是荷花,卻知道她是荷花節那天生的,笑眯眯:「我是荷花節生的。」說著舉起指頭:「六月二十四!」

    曹先生便如看見平五一般嘴角翹了起來,待回了屋裡,一段書也念畢了,點了平五,指指外頭的竹子叫她作一首詩,何家的姐妹兩個繼續往下念內訓,悅姐兒跟蓉姐兒一齊學《女論語》。

    整整一個上午,爐中的香都換了三柱,她便只教了十多個字,蓉姐兒很快就會背了,曹先生把她叫起來,她一氣兒把這一段都背出來,曹先生點點頭,卻不去細說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這些是個什麼意思。

    到得午飯時分,曹先生叫她們把當令鮮花做的菜拿出來,蓉姐兒是桃花餅,悅姐兒是炸玉蘭片兒,拿鮮玉蘭的花瓣裹上濕麵粉炸出來,再撒上紅白糖,也虧得李家有暖房,不然玉蘭也還要大半個月才到花季。

    何家的同蓉姐兒一般,也是調的花醬做的點心,便只平五不一樣,她唇邊噙了笑意,嬌滴滴喚了一聲:「點雪,把茶拿進來。」

    這茶水已經滾了一早上,拿一個甜白瓷的杯子盛了捧進來,平五伸了手指頭,在茶梅樹上摘下一開一合兩朵花來,扔進滾水裡,拿茶蓋子蓋嚴了燜上一會兒,親手把茶奉給曹先生。

    四個女孩的菜曹先生一樣都沒吃,單平五奉上的一杯茶,她卻喝盡了,待午間下了學,蓉姐兒便跟著悅姐到後頭去尋母親,悅姐兒咕咕咕把平五的事告訴親娘,蓉姐兒卻賴在秀娘身上,把頭埋在她裙子裡直扭,甩了手直叫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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