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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他把胸口鬱氣一舒,見水鴨子排成行,一隊隊的遊戲,身子不動問身後擺飯的管家:「黎叔,這方是人間安樂,待我中舉,便不再考,尋一個濼水,就在此為家。」
黎叔聽見他這般說,只笑一笑:「少爺喜歡,便多住幾日,走了一路肚中不飢?這家的菜倒是乾淨的。」小魚小蝦俱是河鮮,徐小郎不能用,便只吃些素食,桌上四五個盤子的菜,不是青就是白,他撩袍一坐,舉起筷子夾上兩口,粗茶淡飯譬如饜甘飫肥。
黎叔把頭一搖,思想著少年人家心性不定,哪有這般容易,又出去問店家討了兩付軟餅,防著徐少爺夜裡肚飢,好拿茶泡給他吃,誰想他竟一夜未睡,坐在窗前閉目長思。
過了這裡的日子,再去宅中還有甚個滋味,可徐家從上一代始就沒分過家,他要離了那些個光怪陸離,便只有放外做官這一條道。
他原來嘴上說著中舉便成,心裡還是想往上游爭的,不為著自家也要為著過身的親娘掙臉,這才日日夜夜點燈熬蠟的苦讀,此時卻心頭一片清明起來。
水鄉到了里夜還不斷有船聲水聲,櫓繩吱吱啞啞響個不住,坐在樓上都仿佛能聽見水糙叫水拍到石頭上的聲音,徐少爺前半夜坐了不動,後半夜還是黎叔把他扯到床上去的,他傍晚時分還氣得頭暈,此時心全靜了下來,才闔上眼就睡了過去。
到第二日把整個鎮子都走了一回,還不許黎叔跟著,自一路看著街坊瓦肆紅鶯綠柳,拿腳丈量了半個江州城,到回去一絲郁色也無,黎叔有心勸上兩句,他只擺了手:「東台大營明兒休沐,卻要到午後才開營門,我在營前的酒樓里定了個間兒,到時咱倆在樓上等表兄。」
這事兒原該是黎叔做的,他不成想徐少爺吃了這一回氣轉了性子,原是個萬事不管不問只知道讀書的,這一回出去竟把明日的事都預備好了,想到他昨日說的要外放的話,哭笑不得,只好隨了他的性子,跟著到了大營前的酒樓。
兩個站在窗口等了半日,看見營前拿粗木造的門一直不開,站在樓上還能聽見呼呼喝喝的演武聲,招了小二來問:「怎的說好正午開門,這時節還在操練?」
小二收了銅板話說得也利索,把白巾往肩上一搭,笑著唱個肥喏:「兩位不如先用飯,這大營放人且說准呢,那裡頭收的都是新兵,幾位軍爺來店裡都說欠收拾,想是正收拾著呢。」
徐小郎擺擺手:「點的菜不改了,再給加個金銀蹄罷。」等吳少爺出來一個人就能啃掉整隻,那小二將要出門又被叫住:「把那素的先收來,葷的慢著些。」
又等了一個時辰營門方才開了,裡頭的兵丁如魚入水,千百來人一處湧出來,穿著一樣的兵丁服,俱拿糙繩子扎了發,混在一處哪裡辨認得清。
徐小郎給了小二一塊五分的銀子,叫他扯了嗓子喊吳少爺的表字策訥,原是起了勉勵之意,叫他訥於言敏於行,這字還果真起著了,無奈吳少爺是敏於言訥於行,正好掉了個個兒。
吳少爺一出營房大門就聽見有人叫他,伸了頭一瞧,看見表弟站在酒樓里,邁了大步進門,長腿一伸三四步上得樓來,一開房門大笑一聲:「你怎的來了?」
他整個人都變了模樣,原來雖野也還是個斯文少爺,此時一看便是武夫,人比原來更黑,曬得只剩一付白牙,小二一上肉菜只只盤子都叫吃得精光,拿那金銀蹄子的湯汁兒拌了飯,淘了兩碗吃個乾淨,桌上五六隻盤兒都能照得出人影兒來,這才摸了肚皮:「舒坦!」
倒似逃荒的難民,一月不曾吃過飽飯,兩條腿一伸把腿搭在椅子上,拿了簽子剔牙,打兩個飽嗝問道:「可是娘叫你來的?」
「怎的,嫂子便不能叫我來了?」徐少爺把包襖一遞:「鞋子是嫂嫂給做的,衣裳是舅姆給的,你這一去,舅姆笑影都少見。」
「嘖,我又不是真的出征去了,日子過得好著呢,除了不見大肉,日日拿肉湯吊人胃口,再吃下去我就骨肉分離了。」
吳少爺把包襖一開,把那三雙鞋子拿起來掂一掂又嘖了一聲塞回去:「這些個沒用,你且拿回去,營里不叫穿別的衣裳,這鞋子底納的也太薄了些,營里哪個穿著綢緞做雲頭的鞋子。」
他這回出來便是買鞋的,黑布厚底最耐穿,徐小郎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勸他,坐到他身旁:「來時表兄問我志向如何,當日不曾回應,如今我已有思量,我願當一方父母官。」
第61章 徐小郎傳書告父樊婆嬌娘師婆弄鬼
吳少爺搭在椅上的兩條腿一滑,差點一個翻身跌下來,卻聽他嘴裡呼喝一聲,腰間使力一條腿穩住了,扭身站定,小二正進來收拾細碟骨盤,見這一下喝了聲彩。
吳少爺聽他喝彩得意洋洋的擺了擺身子,手一抬給了一錢銀子的賞錢,揮手叫他退下去,搭了表弟的肩頭:「成啊,破家的縣令先當著玩玩,再往上升成滅門的府伊。」他打趣的話一說完,徐少爺便往他胸口狠捶一下。
不意這一月有餘的日子,竟練了一身筋骨,徐小郎這一拳並未帶足力氣,吳少爺胸口一挺,竟捶得他手疼,見他甩手還樂:「這日日曬成死狗,再不成人哪還像話。你且回去告訴我娘,她兒子如今已是兵長,管著十個人的小隊,再往上就是二十人五十人,往後說不準還真當個百戶千戶的給她掙個誥命回來。」
他正是意氣奮發的時候,也沒瞧出徐小郎眉間心事,待飽食一餐就又要回到營中去,「咱們夜裡還要下水呢,那起子水匪最愛趁了夜色弄鬼,你身上有銀子沒有,趕緊著我包些吃食,帶回去給營里的兄弟們吃。」
他本來就是豪慡的性子,人最是大方不過,爬杆跑圈拉弓打拳樣樣都出挑,跟他一個營房的新兵俱都服他,吳少爺原在家裡當少爺的時候日子過的逍遙,到進了兵營才曉得真逍遙是個什麼意思。
喚來小二切上十斤豬頭肉,酒卻是帶不進去的,便是休沐兵丁也不許喝酒,那小二聽了直砸舌頭:「這位爺,真箇要十斤?」
「嚕里嚕嗦,趕緊切了來,就這十斤我還怕不夠分的。」吳少爺拎了切肉搖搖晃晃走到營門前,因著身上帶了酒氣,那守營的還把他叫住了多查檢一番,吳少爺嘻嘻哈哈叫人驗了身,把十多個紙包包著的肉拉出一包來,往那守營的懷裡一扔,跳前幾步跑進營里去了。
徐小郎便帶了黎叔回去,把樊娘進了衙門後宅的事隻字不提,吳大舅跟吳夫人兩人俱不知情,只怕知道了又要惹出事來,可他既當面罵了那個女人,便知道事情絕無善了,提筆寫了信,也不寄給徐老太太,而是直接寄去了徐老太爺案前。
徐老太爺正拍了桌子罵兒子,那江州知府礙著徐老太爺的面子不好直接發落,但實是收到稟報,同僚參他帷薄不修,孝期作樂。
徐老太爺的仕途停在正五品上頭,不意生下的兒子們都極有出息,徐大老爺自二十多歲中了舉人出仕途便一直官運亨通,天命年紀就坐上了布政使的位子;徐二老爺雖比不過哥哥,卻也是一方太守,不想這個小兒子竟這樣不成器,打了兩個哥哥的名號在外敗壞徐家清名。
此時又接到了孫子的信,徐小郎字字句句全占著一個理字,把徐太老爺氣得七竅生煙,跑進徐老太太房中,一對老夫老妻吵起架來,幾個小輩俱都干看著,既不敢拉架又不敢勸說,聽這對年過七十的夫妻當面鑼對面鼓,誰也不讓誰,先還說著兒子教養的事,越是吵越是沒了章程,竟把陳芝麻爛穀子那些個嬌妻美婢的事全都吵吵出來。
身邊跟著的都是兒媳婦孫媳婦,哪裡敢站著聽,俱都跪到廊檐下,屏息靜氣的等著這兩個加起來都要兩百歲的老太君氣消,徐大老爺新討進門的兒媳婦機靈些,扯了婆母的袖子:「娘,這樣吵怎生好,若是不好,倒要先備上大夫的。」
徐家的大夫是個告老回鄉的太醫,當年還得過先帝御賜的匾,叫徐大老爺請回家專給父母親瞧病,當下就有下人跑去將他請了來,那老太醫也有些年紀了,身後跟著兩個徒兒,一個拎了醫箱子,一個扶了師傅的手,剛到門口便聽見兩個老人互揭老底,聲音震得屋瓦都在搖晃。
那老太醫也不是個脾氣好的,吹鬍子瞪眼睛:「這是有病!聽這個聲氣不活九十九,把我那御賜的扁砸了當柴燒!」說著拂袖離開,兩個徒弟只好又跟在後頭,還要叫他慢著些,別叫院裡的石頭絆了腳。
孫媳婦林氏一看兩個還沒停下來,便又開口道:「母親,咱們不如學那御前勸柬,高了聲叫兩位老人家息怒吧。」
林家一門都言官,林氏的父親便是御史,徐大老爺的夫人瞧著這個兒媳婦,皺皺眉毛,想要教訓她這成了什麼樣子,想一想又沒別的辦法,難道真叫兩個老人家撕破臉皮,她可是當家人,若真有個好歹,叫徐大老爺丁憂回家,好好的布政使讓給別個,回來還不定怎麼埋怨她。
因裡頭關聯著徐三老爺的事,心裡恨恨記上一筆,當下伏倒在高聲喊:「父親母親息怒。」她一開口,徐二老爺的夫人也跟開了口,一個院子全是主子們的求饒的聲,他們跪著,丫頭小廝自然也不敢站,全都跪著。
徐太老爺回頭一瞧,跪了一院子,長出一口氣,把拐杖捶地:「兒女都債,都是債!」說著扭頭就走,那邊孫太醫的叫小徒弟煎的靜心湯已經送到了正院來。
這兩個沒一個肯喝的,徐大夫人便又差了小廝讓那兩個小徒弟照了藥方分次兒煎上幾爐,什麼時候肯用了,再端到跟前來。
這一日徐大夫人跟在婆母身後事事小心的侍奉,再不敢有半句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徐太夫人自然也氣小兒子不成器,可她能說,別個卻不行,徐大夫人吃過一回虧,學得乖了,再不說半句,只聽她罵完一輪遞上茶水叫徐太夫人潤了喉嚨,再接著罵。
回去便寫了信,差了家人送到徐大老爺的任上,信里自然把這個專拖後腿的弟弟罵上一回,又說自家怎么小心在意的侍奉著兩老。
徐大老爺焉有不知之理,他好容易坐上這個位置,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政敵可著勁的捉他的錯還不及,偏有個弟弟先給他添一筆墨,趕緊寫了信給江州知府,叫他不必看了誰的面子,該怎麼發落便怎麼發落。
徐三老爺頭一任的通判都沒幹到卸任,叫知府判了個思過,既是思過便停了他的差事,徐三老爺到底還沒昏聵到那個地步,知道是樊娘的事落了人眼,除了知府,還收到老爹大哥兩封信,俱是斥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