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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禮哥兒是族裡第三個男孩,前頭還有仁哥兒跟義哥兒,後頭又跟著智哥兒跟信哥兒,大房二房一家兩個,就他不尷不尬夾在當中,既不最大又不最小,過了撒嬌作痴的年紀,又沒到出仕的時候,除了過年祭祖他得代表三房上香之外,平日裡再不出挑。

    要讓族裡下力氣給他謀個好差,只得靠自己考出來,譬如仁哥兒,比吳少爺還小上兩歲,已經是秀才了,先不急著考舉人,徐大老爺安排他跟在身邊,摸一摸實務,等個三年再考,十八歲的舉人也是少年俊才,人中龍鳳。

    二房的義哥兒也是一樣,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只有他,除了自己替自己打算,再無他法。不趁著守孝三年發奮用功苦讀出來,等親爹這一年的妻孝滿了,再娶進一房,說不得還要再生下兒子來,屆時他這的身份只有更尷尬的。

    一霎時兩人都不再開口,船家搖了櫓貼著橋洞鑽出清波門往江州去。船漿一動攪得一湖波光碎影,吳少爺把腿高高支起來,也不吃葡萄了,遠遠望著如今還一片青色的狄花盪,動動鼻子:「這纏七纏八的人家,一肚子鳥氣。」

    徐少爺卻笑,以手作拳擺到嘴邊咳嗽一聲:「你當恁誰都似你這樣逍遙,我只盡心盡力,不論別人怎生說,我只不辱沒了母親,就算全了孝道。」

    去時艷陽高照,回來落日鎔金,徐少爺添了銀子給船家,叫他再往大柳枝巷子靠一靠岸,他自此日後便要到山上結廬苦讀,一直想拿些東西謝謝這個小人兒,吃了她的糕還拿了她的五毒香包,便是她還小,也該還她些什麼。

    家家炊煙,出去織綢繅絲的大姑娘小媳婦拎了籃子家來,徐少爺坐在船中去看岸上走過的人,眼睛溜過一圈,盯著陳阿婆家的大門,許久都不見蓉姐兒出來,好容易瞧見個圓滾滾的女娃兒,剛要喚她,卻又不是,直等的暮色四起,弦月東升,這才嘆一口氣,指點船家往南山去。

    朱氏自王大郎搬出門去,整整躺在床上四五日不曾起來,那兩個原不肯走,無奈王老爺再不留他們,叫他們儘早搬出去,典屋子也好賃屋子也罷,總之再不能呆在家裡。

    王大郎心頭悶了一口氣,叫蘇氏收拾箱籠要走,可點一點銀子,連一季的租錢都付出不來,要賃了屋住,哪裡是三兩日的事,只好又是去求親娘。

    朱氏這回底兒都叫兒子媳婦掏空了,銀子早早幫他賠了出去,只好拿收攏的布去置鋪換銀子回來,別個送來的好綢好緞王老爺都心中有數,只撿那不貴重的擋掉三匹,又把自己家的釵環脫出來一付,湊了個三十兩銀子,十五兩典了上下二層的屋子來住,一個窄小天井,臨了河打水燒飯都便宜的很。

    餘下的十五兩里打了家具置了鍋碗,還留十兩給王大郎當本錢跑貨,這本錢已不算少,那賣油挑擔了三四年才攢下這些來,蘇氏卻還叫苦不跌,又是哭又是求,知道實無指望了,把箱籠收得滿噹噹的,連鏡子架都叫人搬了走。

    原住在王家一針一線都不需他們來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有人打理,可這一搬出去,活計就全落在蘇氏身上,早起要喝茶夜裡要燙腳,湯湯水水一頓都少不得。

    蘇氏未嫁之前也不是富戶家出來的,這些活計也曾做過,可她自嫁了王大郎,初時還勤快,時候久了有人侍候著叫養出了懶性子,只是挑剔旁人,自家一根手指頭都不動,重又開始做起這活計來,第一日就要差點要了她的命。

    她也跟朱氏似的,倒在床上只嚷著閃著腰,王大郎理虧,又從這十兩銀子裡頭,拿出五兩銀子買了個十二三歲的半大丫頭,蘇氏又嫌棄她是鄉下人粗手笨腳調理起來費力氣。

    在家千日好,待自己出來立身了,卻是萬般不如意,原來紫帽兒街上住著的多是官家,如今典的這屋出門卻全是市井小民,蘇氏沒住上兩三日就跟人起了爭執,這些全是常年住在此地的,她不過新來,嘴上吵不贏不說,第二日屋門口就叫扔了一地的魚髒魚膽,腥臭沖天。

    蘇氏又是叫罵又是跺腳,指這個問那個,無人搭理她,只說沒瞧見是誰幹的,王大郎嫌她剛到地方就惹事,自往外頭喝酒,深更半夜才家來,夫妻兩個日日拌嘴,再沒有好的時候。

    這兩個也不是沒打過王四郎那間院子的主意,那間屋子是有契的,王老爺當初花了五十五兩買下的,典來的屋子又不同,典屋只立點屋契,只當把這房子押給他們,等房主人有了銀兩還能贖回去住,就是在這兒住了,也不得長久。

    朱氏也不是沒往王老爺耳邊去活動,她還沒張口,就叫王老爺一頓臭罵,說她不會教兒子,壞了他的名聲,朱氏這回卻不能說養不教父之過了,王大郎根上是姓鄭的,氣得仰倒,叫梅姐兒扶回屋去,嗚嗚咽咽哭了半日,闔家沒一人理人她,還是梅姐兒端了飯給她吃。

    蘇氏不在,朱氏又病了,桃姐悶在屋裡不出來,梅姐兒從沒這樣自在過,王老爺因著虧欠她,從來不缺少銀錢,手頭有零碎的便給了她,見她愛動筆,還給她買了五色的彩墨跟狼毫細筆,一樣樣給她辦好了,家裡有幫雇婦人,她也不需要做活,只在窗下動動筆便成。

    這日灶下無油,原是蘇氏走的時候,把一瓮子油都給帶走了,只留一小壺,婦人使完了才察覺出來,嘴裡啐了一口,伸頭出來叫了梅姐兒,央她出去買油。

    梅姐兒到朱氏那裡支了銅板,開門出去,正見個挑擔子的正在賣油,梅姐兒眼睛一掃見是個年輕的後生,先自紅了臉盤,有些扭捏的走過去遞了壺,那賣油的眼睛掃都不曾掃她:「左邊二十文,右邊二十五文,要哪個。」

    一壺就是一斤,梅姐兒捏捏手裡的錢道:「要二十五文的。」這管聲音一出,那賣油的才抬了頭,見是個俏生生的小娘子,趕緊給她稱出來,梅姐兒立在牆邊等他,見他油擔子上除開紅漆寫的兩個「油」字,油桶邊還畫了兩枝梅花。

    接過油瓶,會了鈔還回頭又看一眼,那賣油的曉得她盯過來瞧,笑一笑,拿腳尖去點桶邊的梅花,梅姐兒一羞,轉身回去了。

    家去了婦人正等著,菜急著下鍋,傾手一倒,如今可沒人再劃了刻度計較油錢,那婦人嘴裡還在嘟嘟,說蘇氏摳門,連炒菜的油都要帶了走,梅姐兒斯斯艾艾的不動腿問了一聲:「咱家是不是該再買一瓮來?前頭那個賣油的,倒便宜呢。」

    這話同幫廚的婦人說不著,還得去尋朱氏,梅姐兒又沒這個膽子,回屋託了腮嘆一回,拿細筆在紙上勾了朵梅花,只覺自家勾出來的便不如那油擔子上畫的活,一樣是沒枝沒葉,也沒傍著石頭山水,怎的賣油的就能畫的這樣好。

    梅姐兒因著名字,最喜畫梅花,自認也算畫得好了,叫個賣油的比下去,她咬了唇兒,把自家畫的裁下來,偷跑出門去,賣油的正在打油,她只躲在牆邊,把紙拿出來,比著那桶上的,一抬頭見那賣油郎正沖她笑,梅姐兒慌忙把紙邊塞進袖兜,往後退了兩步躲進門裡。

    闔上門心還在「怦怦」的跳,捂臉發燙的臉頰坐在床沿上,再去摸袖子,哪裡還有紙片的影子,開了門探頭出去,那賣油的正拿了紙邊細看,梅姐兒「呀」了一聲,羞的縮回身來不敢出去,又怕叫人看著了說嘴,躲回屋裡連窗子也合上。

    她好容易把心平下來,那人又不識得她,畫上頭又沒名字,也不怕他叫嚷出來,梅姐兒剛要喝一口茶,就聽見牆院外頭響起敲空竹叫賣的聲:「賣油啦!賣油啦!」一聲拖的比一聲長。

    他立在那兒些許時候,油都賣出半桶去了,也不曾有一聲叫賣,這時候開了腔又是為著哪個?梅姐兒雙頰飛紅一片,抿了嘴兒,悄悄笑了出來。

    第54章 得 放手朱氏作難難回頭梅姐踏錯

    蘇氏去了,寶妞卻還在,朱氏病得起不了身,又不放心叫梅姐兒帶孩子,家裡只得又僱傭一個養娘,叫她帶了寶妞,吃飯餵水,領了她睡覺,不叫朱氏病中還操心個娃娃。

    人雖病著,事卻要理,家裡家外各項都要打算,王老爺便把錢給梅姐兒,叫她來支出:「往日你跟著你嫂嫂也學過些事,這裡原來如何花用,如今就怎樣開銷,待你母親病好了,再把事移給她。」

    朱氏知道王老爺把錢袋子給了梅姐兒,捶著床板恨聲低罵,可卻沒別的辦法,她這回是真的病,不似原先那樣三分裝出七分來,結結實實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病去如抽絲,等朱氏好容易從床上爬起來,重又開始打算盤理事,已是一個月後,她把數一合立馬就覺出不對來,家裡少了兩個人,再添一個養娘,各項開支都不比從前,獨廚房這一塊,一個月的油錢跟王大郎蘇氏在時用的只多不少。

    少了兩人用飯,竟還用著七八個人的油錢,朱氏把算盤一拍走到灶下,她也不進門,立在竹簾邊上看著裡頭炒菜,家裡頓頓離不開肉,豬肉切下來的厚油全炸出來倒在瓮子裡,一個月還要吃上五斤油,這是菜籽兒油又不是梅子湯,這個吃法廚房裡要麼住了只油耗子,要麼就是灶上的人偷了回去。

    朱氏還待查檢,就先聽見灶下婦人跟灑掃婦人兩個挨在一處說悄悄話,一個道:「你可瞧見了?這跑得勤快,油鹽醬醋,單只頭一個短少了往外跑得勤呢。」

    一個嘻的笑一聲,拿手捂了嘴,掩著半邊:「我昨兒可瞧見了,兩個都說上話了。」說著做個扭捏的樣子,蘭花指一翹,那婦人生得粗大,這手勢一做,另一個拍著腿就笑起來:「別是你胡咧,我看著,她可不似那不規矩的樣子。」

    朱氏蹙了眉頭正疑這說的是誰,那一個站起來看看油壺:「待我試一試。」說著高喊一聲:「梅姐兒!」那頭立馬就應了聲,慌忙忙趿了鞋子出來,朱氏站到一邊,裡頭那幫廚的婦人看見朱氏趕緊斂了笑:「煩你幫著打壺油來。」

    梅姐兒應了聲,一路往門邊走一路理頭髮抻衣裳,因著朱氏立在院裡,又不好去照鏡子,磨磨蹭蹭的開了院門,朱氏跟在她身後出去了,立在台階上,遠遠看著梅姐兒近的油鋪子不買,到去街頭賣油的擔子上舀油,那賣油郎一看見梅姐兒咧了嘴笑,殷勤萬分。

    兩下里眉兒來眼兒去,一個勾著一個,無話倒要尋了話出來說,梅姐兒先看了他的油桶:「這油新鮮不新鮮呀,若是陳的,再不來你家買。」

    萬油郎便道:「大姐放心,咱這油都是現去磨坊里拿的,你瞧著這清不清,我走街串巷,一日兩桶油總能賣得完,小本生意圖的就是回頭客。」

    這一說梅姐兒便明白他生意不錯,笑盈盈的抿嘴兒,只覺得臉上發燒,拿手接了油瓶子掂一掂:「別不足稱吧,等我家去了稱過,若不足還來找你補。」這瓶兒裝滿了就是一斤,哪裡會揩稱,不過拿了油就要別過,沒話也要翻出話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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