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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潘氏聽見差點一口啐到她臉上去,等朱氏走了,潘氏颳了臉皮進屋:「好不要臉,死的都叫能說成活的,老實,他要是個老實的,那橋洞下趴的王八都是不縮頭的硬直漢子!」
王家送來的東西一概不要,全給了玉娘,點一點竟有十兩銀子,玉娘要把這錢給潘氏,潘氏趕緊推了手:「這哪裡能沾的,你且收好了,說句不好聽的,便是你尋著了親人,就能顧你的終身了?」
話雖不中聽,道理卻是真的,玉娘被賣的時候才多大,這十幾年過去,家人也不知變得怎生模樣,也許還惦記她,也許早就把她拋到了腦後,尋不著是一說,尋著了就一定肯照拂她,給她說人家定終身了?說不得還得靠著自己,如今能攢著一些往後也好自家養自家。
玉娘想跟兒媳婦學織綢,潘氏倒喜歡她有主意不靠人,又聽見肯於她三分利,意動一番把三分減成二分,玉娘原是奴身,做不得私活,她意思意思收上兩分一來算是壓制了她,不叫她以為主人家好說話就翻了天去,二是總也有個進項,有了這兩分利,手頭鬆快一些,好尋街坊打葉子戲。
玉娘因了這樁禍事倒得了好處,思想一回也不覺得委屈,收拾好待臉上的烏青褪盡了,便日日跟著孫蘭娘去學織綢。
秀娘走時把這屋子典了下來,如今不必給租子錢,還要收別人的租織機的錢,三邊全叫打通了,尋了個看更的,各家有綢機的也都置了搬在裡頭,一間屋子擺八張,三間通屋一共擺了二十五張,裡頭倒有二十張是秀娘的。
她臨走把錢給了孫蘭娘,央她看管收錢,裡頭有一份算是給的佣錢,孫蘭娘既作得主,也學著樣弄了個帳薄,一筆一筆勾勾畫畫的記在上頭,擠出一張織機來給玉娘,叫她從打下手開始,一點點學起來。
先不給她織綢,先學繅絲,收來的蠶繭在水裡泡發出來,一根根均平了紮成一捆,這是個水磨功夫,玉娘先是站著,站久了便坐著,一天下來連腰都直不起來。
第二日還接著上工,忍了腰酸腿疼繅出一捆絲來,她做這些的功夫,旁人早早把一筐都繅好了,玉娘紅了臉,蘭娘只寬慰她:「那是積年的蠶娘了,你怎麼好比,慢慢學著,就有手快的那一日,這些個哪有甚個機巧,不過就是做得熟跟生的分別罷了。」
玉娘不著家,便只有潘氏一人看著蓉姐妍姐,她跟陳阿婆兩個磕牙扯閒篇,四個娃娃挨個兒排著睡在竹床上,就在院子裡的陰涼處睏中午覺。
夏日裡濼水家家都睡竹床,說是床其實並沒有床腿,又不似蓆子這樣薄,須兩個人抬起來,四邊都叫粗壯的竹杆圍起來,抬空了不貼地,上面是拿細竹排起來的。
天熱的一絲風都沒有的時候,便拿井水灑在院子裡,抬出竹床來睡在院子裡,開了門通風便是一夜好眠。到了大暑三伏,便把院裡的溝堵起來,從井裡打了水,地上薄薄倒上一層,不浸著人,竹床當作船那樣擺著,借了濕意好睡得涼快些。
這時候天還未熱透,幾個娃娃卻愛在竹床上玩耍,就是跌到地下也摔不痛的,安哥兒跳上跳下,寧姐兒跟蓉姐兒拉手說悄悄話,妍姐兒最乖,搭著小被子已經睡著了。
潘氏跟陳阿婆兩個坐在椅上說了會話,陳阿婆的店裡有人來打酒,潘氏也跟上去推自己做的小菜,寧姐兒眼皮都耷拉下來了,蓉姐兒卻還精神的很,眼睛一會看天上飄過去的雲,一會看屋檐上踏出去的貓。
冷不丁的一道白影,她坐起來下腳趿了鞋子就要去追,還以為那是大白,想著大白好些時候都不曾跳到檐上了,怕它踩空了跌下來又斷了腿,從開的門fèng里跑了出去,才走了沒兩步,就被人一把抱起來,點著她的鼻頭:「你又自家跑出來?」
眼睛笑盈盈,正是那個少年郎,一隻手託了她的背,一隻手點著她的鼻子尖尖,蓉姐兒也伸出一根指頭,點在少年鼻子上,張了嘴彎起眉:「你!」
徐少爺眉頭一下子便開了,臉上帶足了笑意,拿手去撓蓉姐兒的胳肢窩,蓉姐兒笑的搖搖晃晃,哀哀叫兩聲,團了手求饒,徐家少爺忍不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身上還是熱孝,本來極惹人的眼,可正晌午,不去做活計的人都在家裡歇晌,連船都沒泊幾隻,一條巷子全無人煙,他抱了蓉姐兒尋個陰涼處,試著叫她的名兒:「蓉姐兒?」
「嗯?」蓉姐兒正拿手去勾他胸前掛著的玉牌,上面串了綠瑩瑩的珠子作絲絛,打的結子她也從未見過,聽見叫她,把頭一歪,眼睛盯住少年郎的臉,好奇起來跟大白活脫脫一個模樣。
少年郎就又笑,把她抱在懷裡顛一顛,又叫一聲:「蓉姐兒?」那日潘氏叫她,他聽的真切,叫得一聲見她又是這付模樣抬了頭,有趣的緊,拿手指頭去逗她,抱著軟綿綿的身子,見她身上穿的薄,鞋子還掛在腳上沒穿起來,知道是偷跑出來,一隻手給她穿鞋子,一隻手攏住她的身子,抱她坐在腿上:「你出來作甚?」
「追大白,大白掉下來。」蓉姐兒復又擔心起來,點點屋檐上的翹起來的檐角,少年看見她上一刻還笑著,下一刻倏的收了笑容擰起了眉頭,笑的抖個不住,蓉姐兒聽見他笑也跟著「嘻嘻」笑起來。
徐少爺抱了她一刻,聽見裡頭潘氏叫她的名兒,給她兩隻腳才套好鞋子,拍拍她:「去罷。」蓉姐兒還知道要跟他搖手,走到門邊了,身子進去了頭還探出來,一隻手沖他擺擺,這才縮回去了。
「不是來送我,怎的繞到這兒,早同你說了,那賤人叫我趕跑了。」吳少爺搭了腿靠在船邊,懶洋洋的往嘴裡送葡萄,看見表弟來了,把腿一收,好讓他坐到自己身邊:「怎的,來看姑娘家?」說著挑挑眉毛,黑臉盤上全是挪揄的神氣。
若是別個打趣禮哥兒定要生氣,可開口的表哥,他也不當真:「十年後倒是個俏生生的姑娘家。」說著也往嘴裡扔了個葡萄,在家日日受父親的氣,關了眼睛閉了耳朵他還要吵到跟前來,難得出來一趟不由鬆快起來。
吳少爺剛要送到嘴邊的葡萄順著衣襟滾到腿間,他結巴兩聲,一拳頭砸在表弟肩上:「成啊,十年後這就盯上啦!」
徐少爺一顆葡萄還沒咽進去,嗆得直咳嗽,喝盡了一杯茶才把噎住的葡萄順著喉嚨送下去,衝著吳少爺直搖頭:「連個娃兒你都能編排,敢情嫂子沒把你這性子扳回來。」
新婚才一個月,正該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吳少爺卻要去投軍了,此時並無戰事,他去投軍不過為著不願讀書,拿刀拿槍比捏筆不知容易多少,他把手作枕往後一仰靠著船舷,兩腿一搖一晃:「大丈夫當馬革裹屍還,這才叫真英雄,娘娘們們的吟詩作對,我可不干。」
徐少爺拆他的台:「你是叫舅舅舅姆念得煩了才想往外去,馬革裹屍,你到是掙上一頭戰馬回來。」此時去投軍全是當大頭兵的,哪有戰馬可騎,那些騎馬的不靠父蔭便是靠人頭。可若真有戰事,吳家第三代就只得這一個兒子,又怎麼肯放了他去。
雖無戰事,新皇帝倒是個尚武的,把那願投軍效力的都集在一處,各各州府記錄名冊,集在大營里操練,不能殺敵出去剿匪也是好的。
船家搖了櫓離了大柳枝巷子往清波門去,出了清波門便是去江州的水路,吳少爺便是從江州去往東台大營。
吳家原來逼著他從文,書讀一筐忘兩筐,腦袋就跟漏斗似的,師傅教一句就漏一句,氣走不知多少師傅,看哪本書都像是新的,得了這投軍狀就跟得了天書似的,瞞了家人報上名去,初檢竟過了,拉弓的力道也比旁人足得多。
「叫我舞文弄墨不如到大街上敲鑼耍把式,你且等著,看我騎不騎個戰馬回來。」吳少爺做個劍指,似戲台上那樣搖晃起腦袋來,耍過之後又拍弟弟的肩:「你也莫急,姑父看著也不是個靠譜的,你只在我家呆著,徐家自有祖父理論,真是脂迷了心油蒙了竅,這麼個爹,倒生你這個明白小子出來,全是靠了咱吳家的相!」
徐少爺笑容一斂,想到家中兩個伯伯幾個堂兄弟都不是省心的,闔家俱是糟心事,把眼皮一垂,雙手規規矩矩擺到腿上:「我也不願走科舉這條路,可我不似你,眼前便只有這條道能走了。」
第53章 表兄弟話別荻花盪梅姐兒賣情惹賣油郎
吳少爺聽見這話也是一聲長嘆,有官職在身的人家,子弟便不能去經商,這事兒從來都是民不究官不舉,似那七八品的小官兒,就是有些營生也不打緊,誰家閒得往官府里告你。
徐家大老爺二兩爺一個布政一個鹽政,家裡自然拘束得緊,士農工商這幾樣,徐少爺不考科舉還真沒有別個出路。
可他就是考了,也沒甚個好出路。徐家因著老太爺太太俱都在世,並未分家出去單過,幾房人家都住在一個大宅子裡,經年累月,妯娌之間也鬧出些事來,大房二房一向勢同水火,為著不是一個娘生的,到了徐三老爺這裡,他自家扶不起來,於他無事,卻累得妻兒也不受待見。
徐家老太太只說這吳氏管不住丈夫,不能勸著他上進,主不得家事,是個沒用的婦人,看禮哥兒也帶了三分厭惡,等閒不叫他近身,只寵著大房的仁哥兒。
大孫子小兒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徐老太太在幾個兒子裡頭偏疼小兒子不錯,可到了第三輩,她疼愛的便是嫡孫。生的早便開蒙早,早早就會「床前明月光」,頌《千字文》讀《幼學瓊林》,越長越大,把徐三老爺都比了下去,占著徐老太太心頭第一把交椅,別個俱都撼動不得。
三房裡只有徐三老爺家最弱,人又最不上進,兩個哥哥都做到一方大員了,他卻還是個通判,還不是直隸州下的,不過六品,得過且過的混著。
徐老太太曉得這個兒子叫寵得沒了邊,定親的時候特意尋了個家中富貴,祖上出過五品,如今卻只當家人領了個監生名頭的吳家,為著便是往後家財上幫補一把,又因著身份壓不過兒子去。
誰成想叫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生生氣死了,老太太自家也後悔,早曉得就不把他外放出去,可兒子已經三十了,連大孫子今年都要跟著父親到任上開眼界,難不成還把他圈在身邊,出了這樣的事也只得捏著鼻子認了。
徐少爺幸而還有個靠譜的舅家,吳家在前途上卻不能給他作保,銀錢不少,單是吳氏的嫁妝就夠他富裕一世,可在仕途上卻苦無人脈,還是得讓他靠著本家,僧多粥少,這些個人脈空缺,輪到他頭上也沒甚個好挑撿的了。
這道理家中無人做官的吳少爺都明白得緊,徐禮天長日久大家子裡長成的,哪能不明白,可明白歸明白,別無他路能選,只有這一條,難道真要靠著母親留下的田地鋪子作個富家翁不成。若能在科舉上考個好些的名次,叫族裡高看一眼,也好與他疏通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