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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清明之後,大柳枝巷兒出了一樁新鮮事,陳阿婆家早年間把街西頭那間空屋典了來,原想著給小兒子住,哪裡知道小兒子在鄉下看蠶,過得逍遙慣了,再不肯到鎮上來,就在鄉間說了一房媳婦,靠著岳家的茶園栽了桑樹開桑園,忙蠶忙茶,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趟。

    陳阿婆這間屋白空著也是糟蹋房子,兩進的院子,三面是屋,臨水的那一面開了門,外頭就能泊船,屋子裡還有卷棚井台,一家幾口人住著正好。

    小兒子既不回來,房子就貼了白條兒招租客,這條巷子裡都是民居,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看蠶的不肯租,來南山消夏的更不會租,便一直空關著積灰。

    誰知竟被人用大價錢租了去,屋子自買來便沒修葺過,瓦也是漏的,井也是枯的,陳阿婆厚道,把事兒一項項說明了,願免些子租錢,叫租客自家去修,一條街上泥瓦工都是有的。

    那租客卻不要她饒錢,一氣兒付了一年的租金,房子敲敲打打修了一個多月,不光砌了個照壁出來,還有個造了個房門的小木板房兒,一溜兒烏瓦白牆,井也叫人掏過,工人連著擔了十好幾桶的水去,那街邊洗衣的婦人見了還道:「恁的清了,怎的還叫你掏。」

    工人苦笑一聲:「這個精細勁兒,哪家也沒有過。」工錢給的是慡快,可人卻挑剔,手下那個管事的婆娘,一樣樣的挑剔,看見人做活便一邊眉毛挑得老高,樁樁都不如她的意。

    不是牆粉得不白便是柱子漆得不好,邊邊角角恨不得人跪在地上替她整房子,把原先的卷棚也給拆了,自家又新搭了一個,一盆盆的花兒連著往裡頭搬。

    水裡的土裡的都有,紅粉白黃連成一片,有鄰居家的打著送夏盆的名頭去探看,回來就嘖舌頭:「一院子都成了花海了,廊下還擺了幾十盆花,卷棚上還垂了紫藤,裡面的丫頭一個個都穿了紅綾裙子呢。」

    這幾句話一說,一個巷子住的女人們都對這個新鄰居起了意頭,想瞧瞧到底是個甚樣的人兒,到了四月初八佛祖生日這一天,十幾抬的箱子往院兒里搬,個個是紅漆描金的,到箱子抬完了,後頭一頂青布小轎,四個轎夫抬了,到門口停了下來。

    人人都伸長了脖子,卻只看到一個細伶伶的背影,竟還帶了纏沙的帽子,遮去整張臉兒,白玉一樣的手,搭在管事婆子胳膊上,叫丫環攙了扶進去了。

    潘氏拎了花生瓜子去尋陳阿婆,她那兒已經聚了好幾個來打聽消息的,潘氏同她最熟,一個個撒了生果問道:「那個是哪兒人?怎的這樣講究。」

    陳阿婆肚子裡也是一包火,她原租這個院子便是覺得管事的婆子慡快的很,頭一回來就下了定金,第二日就付了本金,給的還不少,說定了他們來砌牆修房子,萬事只要不她來操心。

    可陳阿婆哪裡想到租的房子還能修出這麼大動靜來,這家子又是趕著住進來,大半夜還點了油燈砌磚牆,又嫌原來的照壁上頭沒花沒糙,把牆砸了重新砌個新的,下面還蓋了個魚池,淺淺的水裡遊了兩條大錦鯉。

    後頭一進院子裡還挖了地砌池塘,從河道里引水進來,兩邊的屋檐都接上銅鈴鐺,風一吹就叮噹叮噹作響,淺淺的兩進院落,非要弄成大宅裡頭的花樣,東牆堆個假山,西牆種兩三竿竹子,還放著石頭案擺一盆小橋流水的盆景。

    這家人沒住進來,別家卻是有人的,有吃奶的娃兒也有做月子的小媳婦,這樣吵法怎麼開交,街里街坊全來找陳阿婆,陳阿婆上門理論,那管理婆子便不陰不陽的摸了錢出來:「這總夠了吧。」

    把陳阿婆氣的一仰,錢卻還是拿了,分給四鄰好安撫他們,已是簽了契的,叫她倒賠百來兩銀子趕人她也不肯。

    這家子還沒住進來,就開罪了一整個柳枝巷的人,大家全都攢了勁兒,一家家都說好了,她們不來送拜會禮,誰也不去送她喬遷禮。

    誰知這家竟真的一個街坊也不打交道,天天關了大門兒,只有一個小丫環常出來買米買菜,叫人送到門邊,自有人拎進去,除了搬家那日,再沒人見過裡頭的人。

    「行事這樣古怪,莫不是個妖精吧。」東頭的許婆子嗑開個核桃,也不搓皮,扔嘴裡嚼嚼吃了:「你們聽說沒有,南山上頭有妖精呢。」

    另一個年輕些的笑起來:「南山上的妖精,是個甚?竹子精?還是野雞崽子精?若真箇是跳到我眼前我也不怕,正好一處燉了吃。」

    眾人鬨笑一陣,咂了嘴兒說:「我看那個不是什么正經人,年輕輕的女人家,住恁大一間院子,還呼奴使婢,又不戴孝,連個來歷也無,哪家沒人聲,偏她家一院子一點聲響也沒的,不是精怪是個甚!」

    「我看不是那個妖精,是那個妖精呢。」潘氏一口吐了瓜子皮兒:「我離得近,可瞧見了,她下轎子那一擰腰,瞧著就不是個良家,莫不是誰家養的外室,怕大婦知道了打上門來,這才藏在屋裡不出來。且看著,不是轎來就是船來,要不怎的巴巴的租了這間屋,既是個有錢的,紫帽兒街不說,雙荷花里也有空屋子呢。」

    這話倒有見地,幾個人都附合了潘婆子,她便得意起來:「我且進去瞧過一遭的,裡頭那些個傢伙事兒還是我兒子打的。」

    為了這個沈大郎在家日夜趕工,這家人似是怕人知道,泥瓦木工全在巷子裡找的,大柳枝巷裡只有沈大郎一家是做木工活計的,做好的桌椅搬過去那日,潘氏也搬了個新漆的凳子湊熱鬧。

    「我看,光那張拔步床就值個六十兩銀子,那穿衣鏡兒明晃晃的,也要個百來兩罷,這付身家怎麼的只住在咱們這兒。」潘氏幾句話一說,還沒等她再開口,間壁沈老爹叫了:「老太婆,別嚼舌頭!家來吃飯!」潘氏趕緊把桌上沒吃完的瓜子抓了一把往袋裡塞,拉了蓉姐兒的手回了家。

    誰也沒料著,頭一個進去逛院子的,竟是蓉姐兒跟大白。大白自跑出去一回便野了性子,它原是家裡養大的貓兒,不曾到外頭去過,串了幾家的門兒,從此就愛從屋檐上到別家去串門兒。

    貓有貓道,檐兒跳上不去的地方,還有小洞能鑽,大白一路搖著尾巴溜達,大柳枝巷成了它的後花園,蓉姐兒邁了短腿跟在它身後,一人一貓原是嬉鬧,一個轉身,大白便不見了。

    蓉姐兒蹲在地下找它,歪了頭往石牆上一看,看見個小洞,大白正在裡頭瞪了眼兒看她,看見蓉姐兒發現它了,還咧開嘴「喵嗚」一聲。

    蓉姐兒團了身子鑽進去,她人小骨頭軟,小小的牆洞也鑽了進去,進去一看原是人家的後院,堆了兩塊假山石,上面還掛了厚厚一層藤蔓,大白就跳在石頭上回頭拿尾巴一動一動的招她過去。

    小人兒哪裡懂道理,眼睛裡頭只看見貓,嘻嘻一笑便要爬了上去勾它,才爬上一塊石頭,轉頭一看竟是從未看過的院落,不由迷了眼,在大石上坐定了,看著那花花葉葉出神。

    大白趴在石頭上曬太陽,蓉姐兒坐在蔭下,也不覺得熱,這家主人正在歇晌午,丫頭婆子也在廊下躲懶,大白聽見屋門一響,就跳到蓉姐兒腿上,還從原來的洞裡鑽了出去。

    蓉姐兒家來已是傍晚,她興兜兜的去告訴寧姐兒,兩個小人把頭湊在一處說個不住,蓉姐兒抬高了手比劃著名告訴她:「可大可大了,好多好多花兒。」

    孫蘭娘因要看蠶織綢,又把女兒送到娘家,蓉姐兒便只有寧姐一人夥伴,兩個約定好了等明日吃了午飯還去看花花魚魚。

    這天夜裡,潘氏口中一直不曾來的船轎終於泊在新宅門前,除了打漁的幾家瞧見,別個都不知道,夜裡來的,天明即去,大柳枝巷子裡的人卻都聽見動靜,為著半夜,那家裡忽的響起了琵琶聲。

    連著好幾夜,夜夜如此,便有人啐了罵:「九條尾巴的狐狸精出世了,咱們這兒又不是花柳巷,恁的不懂規矩,若是那暗門子,很該往那掛紅燈的地方尋營生,沒的把一條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帶壞了。」

    玉娘聽見這話直躲在門裡不出去,那不知內情還贊:「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家這個倒好,整日裡只是作針線,這樣的親戚才好上門呢。」

    潘氏自家也滿意玉娘,日子越久越看出她是個心正的,從來也不調三唆四,為著避嫌連胭脂粉兒都不抹,待蓉姐兒又是盡心盡力,應一聲坐在門階上就說:「清白人家出來的,怎麼好跟那門子裡的比,看看那家的行事,那唱的彈的,勾的男人的魂兒都沒了。」

    這原是樁風流韻事,過了便罷了,琵琶聲響個幾日又停了,這麼安生了一個月,到了池裡蓮葉銅錢大,蟬聲破土而出的時候,那家的琵琶聲又響了起來。

    這迴響了便沒再停,整整彈唱了一旬日,沈家的大門都叫踩薄了一層,沈老爹一看見那些姑子婆子來就背了手出去聽戲,潘氏當著人念叨兩回,過後還是聚在了陳阿婆家。

    「我今兒送了衣裳出去,且瞧見有個年輕的後生在這家後門等著呢,看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竟是她的姘頭不成?」劉裁fèng的老娘最是嘴快,落珠子似的吡吡啪啪一通說。

    「毛都沒長齊呢,哪裡就能弄那個,難不成是兒子?」另一個又道:「瞧著倒是好人家的,齊齊整整的後生,守了後門沒人應,怕不是這家子出來的。」

    蓉姐跟寧姐兩個這條路都走的熟了,那院子裡花兒開得好,她們從洞裡進去挨在山下偷偷掐一朵便回來,有一回險叫個小丫頭瞧見了,大白喵嗚一聲,兩個妞妞趴在石頭後面,才躲住了。

    只當是捉迷藏玩兒呢,這日又要去,從後門繞過的時候看見個青衣少年一聲不響的站在門邊,蓉姐兒寧姐兒兩個手牽了手挨在一處看他。

    他兀自不覺,隔會子便去扣門,裡頭慢騰騰的應了聲,「吱呀」一聲開開來,是個丫頭的臉,見還是少年不耐煩道:「說了老爺這會子正睏覺,咱們姑娘不好推醒他,小少爺等會子再來嘛。」說著啪一聲關了門。

    那少年吸幾口氣才將將忍住,一轉身肚裡咕嚕一聲響起來,他立了半日,從早晨到現在水米未盡,門裡的人直叫他乾等著,不放他進去。

    蓉姐兒伸了頭看他,嘻的一笑,拿出荷包里裝的新造荷花餅兒,抬高了手要遞個給他,那少年見是個小娃娃,猶豫一下彎腰接了過去。

    蓉姐兒巴巴的看著他,見他只是拿在手裡不動,噘起嘴兒:「好吃的。」那少年被她看不過,這才捏了餅兒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蓉姐兒「嘻」一聲笑了,這個荷花餅是玉娘做的,她沒學過做南邊點心,按著潘氏說的料和了麵團,拌了餡料,又照著蓉姐兒的口味加甜淡,蒸出來個個小巧漂亮,這一套模子全是沈大郎閒暇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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