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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秀娘咬了唇兒不作聲,想來那個玉娘也是陳客商給的,就不知是不是也有用著順手帶回來一說。王四郎抬頭看見秀娘臉色不好,哈哈一笑:「那一個倒也是他送的。」

    做生意一半兒在酒場上,一半兒在粉頭房裡,這個玉娘便是那彈唱的,王四郎幾個才坐下,她也不往別人身上挨,只坐在他下首,給他挾菜添酒,到得眾人酒都多了,扶著粉頭就要進房,王四郎尷尬坐著,她才跪下來哭求。

    一進門她就聽見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鄉音觸動了心腸,千請萬托的求王四郎給濼水送信,她五歲多上頭叫人拐了,這家暗門子裡呆幾年,那家娼院又呆幾年,一路轉賣到了四川。

    當時年小本不記得家鄉何處,賣到門子裡先在灶下燒火,又學彈唱,七八歲上下就穿紅著綠的託了盤兒上菜,有回給客人端酒,說了兩句,那客人便道這丫頭還是個濼水人啊。

    從此記得牢牢的,一門心思想著回家,年紀一日日的長,老鴇哪裡會放著個搖錢樹只叫她開花不結果,學的一身吹彈唱打,朝迎暮送渾渾過了兩三年,為著陳客商席上一聲戲言,說王四郎看中那個就給贖了身叫他帶回濼水去,這才又勾動心事。

    王四郎本只欲給她捎個信,託了人尋一尋,出來這些年,家也不知道在哪兒,姓甚名誰俱不記得,又沒甚記認,大海裡頭撈針,實屬不易,能不能尋得著還看她命里有沒有這個福份。

    誰知叫陳客商聽了滿耳,他是個多事兒的,自家脫不得個色字,只以為旁人也是一樣,玉娘在行院裡就不得寵愛,只因不肯與人過份調笑,來找樂子的爺們哪個不欲尋個千靈百巧的,她不奉承自有人奉承,媽媽聽見有人願給玉娘贖身,不好也將她夸個滿口,用了八十兩銀子,贖了她出來。

    走的時候扣了她這些年體己錢,如今帶來的這點子行李還是領回去叫陳大姐辦的,為著這個,陳大姐派身邊的管事老媽媽把玉娘叫過去教了四五日的規矩。

    「怎的,你莫不是當她是我買來給你倒洗腳水的?」王四郎原就不會吃酒,出去了也不曾長進,幾杯酒一吃就滿臉通紅,不等玉娘算盤兩個把菜治上來,就掀了帘子要進屋去。

    秀娘聽見這番話倒不作聲,思想一回若是自己的女兒被人拐了去,不定怎麼樣的苦呢,走上前去想把蓉姐兒抱起來想把她帶到西廂里去睡,王四郎卻拿兩根手指頭捏牢蓉姐兒的鼻子,把她鬧醒了。

    蓉姐兒醒了也不曾哭,迷迷濛蒙的瞧了王四郎,他比原來黑壯得多了,蓉姐兒又是一年沒見他了,乍看之下竟不出聲兒。

    秀娘把她抱起來顛一顛,指了王四郎問:「這是誰呀?」

    蓉姐兒兩隻手摟住秀娘的脖子,把頭貼在她肩上,壓低了頭,一半兒藏在秀娘懷裡,露了一隻眼睛睨著王四郎,嬌嬌的喊聲兒:「爹。」

    王四郎把她抱過去往上拋了兩下,一家子人樂成一團,大白以為王四郎要把蓉姐兒扔下來,繞著他的腳拿爪子去扒拉,蹲身跳起來,一爪子拍在王四郎腰上,若不是穿的厚,定要給抓出血來。

    「大白,不許鬧!」蓉姐兒伸了指頭教訓它,她給王四郎一鬧人又精神起來,穿了鞋子往堂前跑,爬到椅子上摸了鮓小魚兒給大白吃。

    大白歪著頭咬魚乾,一個吃盡了又要另一個,蓉姐兒把小手指頭伸過去騙它,它只聞一聞,伸了舌頭舔舔她,一人一貓玩成一團。

    等玉娘把端了一碗火腿兒乾絲進來的時候,王四郎已經倒在床上睡了,秀娘跪在踏腳上給他脫鞋子,蓉姐兒不識得玉娘,她還沒進屋來呢,蓉姐兒就立在椅子上站直了,平視著玉娘,伸手點住她,虎著臉說:「你是誰!怎的在我家!」連大白都立住了,弓起背喉嚨口裡「呼呼」出聲。

    玉娘正覺尷尬,秀娘自裡頭出來,闔上簾兒摸摸蓉姐的頭:「這是玉娘,是你爹從四川帶回來尋親的。」說著沖她笑一笑,玉娘眼圈一紅,就要淌下淚來。

    她自家也知道,這麼不明不白的跟了來,若是遇上個狠心的主家婆,少不得要討一頓打的,不成想秀娘竟好聲好氣兒的同她說話。

    她手裡端了碗,一擺上桌就跪下來,哭得痛人肝腸:「奴並沒甚個指望,從那地界掙脫出來就是不易,太太只拿我當個傭人使喚便是,燒灶漿洗織布繡花奴都使得的。」

    秀娘把她拉扯起來,看見算盤在外頭立著不敢進來,打量了回還真沒他睡的地方,西首的屋子打通了租出去的,又不能叫這兩人睡在一個屋,只好叫他睡在廳堂里。

    秀娘先叫玉娘止了哭聲,招招手兒把算盤叫進來,到西廂房抱了被子鋪蓋:「委屈你打個地鋪兒,把門關嚴了燒著炭盆兒,明兒再叫人來隔屋子。」

    算盤立在外頭凍得耳朵都紅了,吸一吸鼻子道:「太太慈悲。」兩手合什了作拜,抱了鋪蓋在牆角鋪上,知道她們要說私房話,待要攏了耳朵不聽,秀娘又道:「你隨我來,我帶你瞧瞧你的屋子。」

    說著抱了蓉姐兒,帶著玉娘去了院裡的西首的屋子,算盤趕緊跟上去在屋子裡點了個炭盆,新粉過的屋子剛上了桐油的家具,玉娘再沒想著自己還能住這樣好的屋子,她在陳府是跟下人住在一處的。

    秀娘看她穿的戴都尋常,知道是陳大姐辦的,倒佩服她的手段,笑一回說:「這是我小姑子的屋兒,去了公爹家過年,沒幾日就要回來的,你且住著,明兒尋人買張現成的床來。」

    玉娘趕緊擺了手:「奴睡地下就成,太太好性兒,奴更不能拿捏了,等姑小姐來了,奴給她守夜。」她一路跟著回來都怕王四郎家裡是個母老虎,身契兒在她手裡捏著,這回若再被賣了,又不知道流落何處。

    她睨眼瞧著秀娘良善咬了唇兒開口:「奴自小被賣,鴇媽也不知打斷了多少藤條兒,只有回家一個想頭,若能成全了,奴後半輩子只給太太念佛。」

    「你如今多少春秋了?」秀娘見她面嫩得很,問一聲果然只道才一十八歲,只不過比秀娘小上兩歲,便在外頭輾轉了十幾個寒暑,原來的家人模樣兒俱不記得了,說要找又從哪裡下手。

    「奴記得門前有一棵玉蘭花樹,春日裡開花抬眼密密麻麻全是花盞,幾人合抱都抱不過來的,奴的娘親還撿了花瓣兒裹面炸給奴吃。鄰居裡頭有個臉上長痦子的,常抱了我在河邊玩兒,其餘的就不記著了。」玉娘絞了衣帶又要哭:「若能叫我再見娘一面,便是立時死了也甘願的。」

    進了行院的女孩兒,似玉娘這樣被拐的,倒一直記著要回家,若是那被親爹娘賣掉的,反倒安心實意的做了粉頭,玉娘與那些個全處不來,幾家行院轉手賣,這麼些年都一意兒要尋親回家。

    說得秀娘眼圈也跟著紅了,倒陪出幾兩眼淚去,撫了她的手掌:「你既是一門心思走正途的,我便託了親戚幫你問,都十多年過去了,山海不變,樹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就今年看燈花的時候,石橋還塌過一回呢。」

    玉娘這回磕在地上再不肯起來:「若尋得著,我給太太吃長齋,若尋不著,太太只當我是十兩銀子買來的下人待。」

    秀娘安撫住她,回了屋看見桌上擺的大湯碗,那豆腐切得髮絲一般細,底下襯著火腿蒸出來的,拿筷子挑了一根,冷透了還帶足了鮮味。她一時發愁,再可憐她也不能留她在家裡,還是明兒去見了潘氏再討主意。

    第35章 算舊帳四郎顯富

    王四郎第二日就帶了算盤去濼水鄉下王家塘,秀娘勸他:「哪裡就急這兩三日的,眼看著要年關了,你這些日子不著家,還不趕緊歇歇,爹那裡也還是要去一回的。」

    「正是拖了一年才不能再拖,舊帳拖過年不吉利,沒的叫人大年初一就念叨我欠帳不還。」他又穿上皮襖子,把一個荷包兒塞給秀娘:「那箱子裡的東西你清一清,有給各家的禮。」

    昨兒夜裡回來的晚,幾隻箱子都擺在堂前,還沒來得及開箱子,秀娘打開荷包取了一串兒鑰匙,一個個的捅開鎖眼兒。

    四隻箱子裡除開一隻專擺了綢布,其餘三隻都是王四郎帶回來要賣的貨,黑乎乎直嗆鼻子,也不知道是藥材還是香料。秀娘一匹匹看驗綢段,翻開幾匹才瞧見下面還壓著一隻小箱子,試了幾回沒有一把鑰匙對的上的,搖一搖叮噹作響,知道裡頭是金銀,還是拿綢壓上了,一個個重又落了鎖,直等王四郎回來再分東西。

    玉娘早早起來燒灶,治了一桌子小菜,把昨天秀娘煮的臘八粥添水熱過了端上來,看見王四郎起身就縮身躲到廚下,要論看眉眼兒高低再比不過行院裡出身的,秀娘能收容她本就不易,但觸了人眼將她賣了,就全完指望了。

    王四郎走了,玉娘才出來,秀娘有意問問陳家的情形,叫她一處吃飯,玉娘怎麼也不肯:「奴給太太捧碗。」

    「我這兒不興這個,你也瞧見了,我們原也不是什麼大富之家,沒那些個調三作死的規矩,你站著我且吃不下呢。」聽秀娘這樣說了,玉娘才敢坐了小半邊椅子,垂了頭捧著碗喝粥。

    「陳家是個怎樣的情狀,多賴他家的提攜,不然四郎也做不成生意。」昨兒匆忙,也沒細看,如今打眼瞧過去,玉娘的長相未多出彩,還比不得麗娘的相貌,不過勝在意態可憐,自家覺得低人一等,不敢正眼兒瞧人,低了頭斜簽著身子,自有一股子風致。

    玉娘垂了頭:「回太太的話,陳家倒是有規矩的人家,門風頂嚴的,我瞧著好幾個如我一般出身的姨娘,全都叫大姑娘看得牢牢的,平日裡什麼時候出花園子,哪些人能去哪些不能去,都是有定例的。」

    陳大姐的手段,玉娘頭一日就見識過了,她才進門就被幾個管事媽媽叫過去,站在廊下講規矩,王四郎跟著陳仁義出門販鹽綢,一出半年多,她就學了半年多的規矩,同丫環一起行坐起臥,人也黑了,皮也粗了。

    蓉姐兒在裡間叫娘,玉娘趕緊擺了碗去端熱水來,她這侍候人的功夫是專學過的,秀娘才給蓉姐兒穿上襖子,她已經端了水來,細聲細氣的說:「水都試過了,不燙的。」在陳家專學一套怎麼侍候人的功夫,梳頭描眉穿衣脫鞋,連端上來的熱湯要兌涼水也要用燒滾了晾涼的,不能叫姐兒太太們碰生水。

    秀娘見她殷勤小心,心裡那點鬱氣也散了,街她和善一笑,蓉姐兒眨巴著大眼,把腳伸過去,玉娘從袖裡掏出雙大紅綢的新鞋子,她在來的路上就做得了,估摸著小女孩兒的腳寸,上頭還繡了鸚鵡扣櫻桃,雖比不得王四郎專找繡娘做的強,也很能看了,怪道說自己繡花也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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