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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幾個娃娃單占了一間屋,炭盆子裡還放了花生,烘得殼兒炸開,安哥兒就拿鐵鉗子夾出來,吹掉紅皮遞到妹妹手上。

    屋裡燒得熱熱的,蓉姐兒一把摘掉頭上裹了白兔子毛的觀音兜,拉開荷包的絲繩,把裡頭的糖果蒸蘇全倒在漆盒子裡,推到寧姐兒面前,喜滋滋的團了手:「我爹要回來了,他說給我帶瓷娃娃回來。」

    秀娘日日都盼著,指望著他販完了布就回來,既去了四川,除了鹽,王四郎還販起了蜀繡,全是憑了陳仁義的名頭先賖的帳。

    鹽布兩樣陳仁義都有銷路,他自家也收了幾船貨跟著一處走,販完了貨,又回去四川把帳結清。既起了這個頭,便不是小打小鬧的,一樣樣都要學起來,帳房先生,管帶,掌事,夥計,跑腿兒的小廝一樣都不能少。

    王四郎如今的本錢還備不下這麼些人來,陳仁義擺了手說要送他幾房人家,叫王四郎給拒了,已是靠著他起的家,如何還好意思又要東西又要人,就是這些個本金,等他翻了本,也是要還的。

    一年到頭出的這些貨里鹽跟綢是大頭,其餘的茶米進的少,賣的也不多,王四郎還是想回來,回鄉販茶。跟陳仁義先借了人把貨都出清了,帳全結齊,到回去那天,身邊就只帶了盤算一個,還是使得順了手,一時離不了才帶回來的。

    秀娘自接了他要回來的信,就日復一日的念叨,她一向住在娘家,自家的屋子蠶季過了就再賃不出去,得了信兒趕緊家去清理,里里外外都要灑掃,到外頭雇了人把掉粉的牆重又粉過一回,搭了個小小的卷棚,灶台都推了重砌個新的,連井台蓋上的木板蓋兒都重打了一個。

    屋子裡外整得雪洞也似,當初能賣的都賣了,如今全要一件件重置起來,除了大件沒換,屋子裡全都換上了新的,床幔褥子踏腳靠墊,還跟沈大郎說定了,等典了房子,也不便宜別家,只在他這裡打家具。

    沈大郎給桌椅板凳全上了遍桐油,屋子裡到處都是新的,泛著桐花香,鏡台衣架全換過一回,銅盆銅壺亮閃閃的晃人眼。

    蓉姐兒興興頭頭的跑進跑出,屋前屋後都繞過一圈,她還記得梅姐呢,在院子裡轉上幾圈,看過卷棚井台,折回來扒了門問:「姑呢?」

    「等你爹回來,咱們再去接她。」秀娘把衣裳一件件理進櫃裡,為著蓉姐兒差點兒走失,她們娘兒倆好些時候都沒上門去,端午中秋,也都只送了節禮,連湯飯也不曾吃過。

    她見一回就給梅姐兒塞一回錢,許是曉得秀娘沒辦法把她帶回家,梅姐兒初時一見秀娘就眼淚漣漣,後頭便不再哭了,只拿眼兒巴巴的望著,秀娘也是無法,屋子雖空了出來,可人人都曉得王四郎發達了,娘仨個更不能守了獨院過活。

    蓉姐兒一聽點點頭,轉身就去翻大白的肚皮,她把大白貓兒也抱來了,原一家子都咪咪咪咪的叫這隻白貓兒,還是蓉姐兒給它起了名兒叫大白。

    今年冬天濼水少見的下了場大雪,積雪沒過腳脖子去,蓉姐兒穿了羊皮造的小靴子在外頭玩雪,臉頰手指都叫凍得紅透紅透。看對面幾個娃娃隔了河道打雪仗,他們把雪團得孩兒臉那樣大,扔到半途就掉到河裡,還有那扔到船隻上的,惹得船家探頭出來一氣兒的罵。

    她一回來就給大白改名字,非要叫她雪糰子,可白貓兒就是不理,叫它大白,它就「喵」一聲轉了頭,拿一黃一藍兩隻眼兒看你,要是叫雪團,只作聽不見。

    蓉姐兒天天叫它,硬是不認,她小人兒家家的還跟大白置起氣來,潘氏造飯缺了生薑蔥蒜,只消喊上一聲,它就銜了跳到灶台上遞到潘氏手裡,怎麼連改個名兒都聽不懂了,大白哪有雪團兒好聽。

    可大白不認,她也沒法子,小魚乾兒饞它也試過,不理它也試過,就是改不過來,蓉姐兒撓著大白的耳朵問秀娘:「它是不是聽不懂雪團兩個字?」大白的耳朵微微的抽動,秀娘笑起來,賊精怪的貓兒,哪會聽不懂,笑一笑便丟開去。

    蓉姐兒這回有新屋,隔了廳堂,就在西廂房裡,把大白的褥子也按在自己屋裡,她蹲了身摸雪球的毛,湊到貓咪的耳朵邊:「這回你能同我睡一床啦。」

    王四郎是坐了船從四川回來的,帳結得慢,他有心趕在冬至回來,一拖二拖都快過了臘八,一開始還能坐船,後來河面封凍,船家再把多些的錢也不肯走了,只好顧了車慢慢行回來。

    秀娘早早接了信,隨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一張兩百兩銀的交子,秀娘把錢兌些出來,一半存在票號里,一半兒按著王四郎信上寫的,送了五十兩去給了王老爺。

    他走的時候欠的帳,已經全叫秀娘還上了,只差鄉里的茶葉錢,餘下這些,秀娘買了新布,緊趕慢趕的做了成套的衣裳,箱子裡的布鞋子都已經攢滿了,蓉姐兒做皮靴的時候給他也做了一雙。

    家裡備下色色齊全的年貨,今年不叫王老爺買肉買羊了,早早定下來,王老爺家是一整隻羊二十斤肉,其餘各家全是半腔。

    苦了這些年,到今兒才過了富裕日子,秀娘長吁一口氣,摟了蓉姐兒挨在炭爐邊烘年糕吃,白白的年糕烘軟了沾上紅糖,大白繞了圈子直叫,蓉姐兒一張手它就跳到膝上,仰頭叼住了年糕,小舌頭把糖粉舔個乾淨。

    臘八這天陰沉沉的似要下雪,秀娘邀了徐娘子過來,兩個挨在一處說話,徐娘子拍了她的手看她新做的紫丁香雁銜蘆花的對襟襖,嘴裡嘖嘖出聲:「你也算是苦盡甘來,你家這個可真是有良心的,也不枉了你在家守這些時候。」

    秀娘抿了嘴兒笑:「我只求著平平安安便是福分了,哪裡敢想著還有如今的日子。」她算了算日子:「再有個兩日便要到家了,等年初一還能一家子去慶元寺上個香,蓉姐兒去年掣得的簽,還真是准呢。」

    因是新年兩個人也燙了一壺酒,拿茉莉花骨朵兒浸的,又香又甜,蓉姐兒鬧了要吃,徐娘子自家是個有量的,這甜水似的酒於她不過潤潤喉嚨,拿了一鍾湊到蓉姐兒嘴邊,就了她的手喝完了。

    兩個婦人倒有好幾個下酒菜,全是秀娘預備下給王四郎的,切的肚絲,拌了木耳,炒的花生,還有鮓過的小魚,說說笑笑,下去了一多半兒。

    蓉姐兒吃了鍾酒,頭暈暈的,臉蛋通紅,她本來就細白,臉上一紅就跟年畫上兩團紅暈的福娃娃一般,怎的也不肯上床,犟起來抱著貓兒不肯放。

    秀娘笑的跌腳:「這是撒起酒瘋來了。」又推徐娘子:「你怎生給她喝這樣多,拿了筷子沾些甜味兒給她嘗嘗便罷了。」

    一錯眼兒不見她,她自家爬到了床上,舊年還上去的床板,今年踩著腳踏爬上去,把床上疊起來的錦被兒拉下來圍成一圈,團在這個小圈子裡睡了,大白知道不能上秀娘的床,蹲在腳踏上陪她。

    夜裡又下起雪來,指甲大的雪片直往下落,徐娘子告辭回去,秀娘拿門栓插上門,搓了手正在關上房門,外頭的大門「啪啪」直響,結在門背上的霜花撲簌簌的往下落。

    秀娘擾了擾錦襖,走到門邊問了聲:「誰?」

    門外頭是王四郎的聲兒:「秀娘,開門!」他聲音里滿是歡喜,秀娘一聽顧不得路滑奔出去開門,王四郎裹了一身的皮襖子,戴了氈帽,只露兩隻眼睛,看見她就樂呵呵的笑,看見她穿是薄,趕緊叫她進去。

    往後喊上一聲:「算盤,趕緊把箱子搬進來。」

    秀娘在站屋裡看著東西一箱箱搬進來,她原想叫王四郎擺到梅姐兒屋子裡,王四郎卻擺了手叫搬到堂屋,統共四隻箱籠,還有皮包,連人帶東西整三車。

    東西卸完了,算盤支了銀兩,幾個趕車的往大車店去,盤算站在外頭吱吱唔唔,王四郎這才一拍腦門,揮了揮手。

    算盤到門外頭領了個人進來,那人走到院兒里,秀娘才瞧見,是個細條條的纖巧女子,見了秀娘就是一福,頭壓得低低的,王四郎指了她:「這個,是玉娘。」

    第34章 承身世玉娘垂淚

    秀娘再沒想到丈夫會帶一個回來,她站在門邊,身子還靠著王四郎,指尖不住打顫,原聽那起子閒婦繞舌頭,嘴嘴舌舌的也聽了許多風話,甚麼販貨客商發了財的都在外頭討小;甚麼還有那娶了一房兩邊瞞住置上兩個家的;什么正頭娘子丟腦後外頭帶的倒是心肝寶。

    這些個秀娘全沒放在心上,丈夫是個甚樣的人她肚裡明白,回回捎信來都夾著銀錢,又給她跟女兒兩個置下這許多東西,閒話只當耳邊風吹,還要笑一笑那起人見不得別個好。

    算盤頭一抬又縮回去不敢說話,秀娘啞了半晌才開口:「屋子淺,你便西首那屋吧,梅姐兒在爹那裡,我還想著過幾日去接她呢。」

    心裡的歡喜褪的乾乾淨淨,也不拿正眼看那立在階下的女人,轉了頭給王四郎脫掉大衣裳,一顆心像給黃連汁浸透了,恁般的苦也要安排酒菜飯食,剛給四郎掛上衣裳,扭了身問他:「趕得這樣急,怕是沒用飯罷,我去治兩個菜,蓉姐兒在裡頭睡了。」

    這個叫貞娘的女子趕緊上前一步:「太太吩咐奴就是了,奴也造得湯水的。」她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好似叫風一吹便給吹化了,又扭了身子行禮,秀娘打眼兒一掃便知道不是個好出身的。

    算盤咽了口唾沫跪在外頭給秀娘磕頭:「小的算盤,太太有甚事吩咐小的做。」

    秀娘被這一茬驚著了,王四郎摘了帽子拍掉上頭的雪花兒,瞧見桌上還擺著幾個小菜,拿手拈著吃了,嘴裡嘖嘖有聲:「還是你這拌菜做得好,外頭且沒這味兒,讓他們去做,你來跟我說說話兒。」

    算盤得了這聲兒把頭一張就看見了廚房,打開門燒起火來,跟玉娘兩個先暖了暖身子,玉娘瞧見灶上排得齊齊整整的臘肉臘鴨子,灶裡頭有一碗蒸過的風雞,柴米各色都是擺的齊全,知道秀娘是個精細的人兒,有心顯一顯本事,從冷水碗裡撈了塊豆腐出來。

    算盤正挨在窗邊,開了道細fèng去看堂屋裡的光亮,他拿眼兒睨了下玉娘,知道裡頭一定好不了,又想著老爺是個恁精的人,怎的這上頭看不破,不儘早兒把玉娘的身世合盤托出,指不定要鬧成什麼樣。

    秀娘給王四郎燙了壺酒兒,爐子就在堂前,把熱湯又滾了滾,給王四郎添了一碗,王四郎喝了兩鍾兒才覺得身上有了些暖氣,秀娘把牙一咬,問道:「那兩個是怎麼個章程。」

    王四郎往嘴裡拋著花生米,把香菜豆乾挾到一邊兒,專撿肚絲兒吃,嚼了滿滿一口才道:「那個是陳大哥給的小廝,用著順手給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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