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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9:54:54 作者: 懷愫
紀二郎也不想一輩子就呆在濼水鎮裡,何知縣不是頭一個從京城來的官兒,卻是第一個給了他機會的官兒,那些個縣官一旬里有十日不在官衙,領著家眷門客走山玩水,這一個卻是他升官的機會。若是能跟著上京謀個差事,也成了別人口裡的大老爺了。
他難得有這樣的好臉,桂娘趕緊堆上笑,伺候他洗腳喝湯,紀二郎還沒升官先自飄起來了,燈下看著桂娘還有幾分剛嫁過來那鮮亮的樣子:「等我發達了,討個十房八房,讓你也做大婆!」說著往後一仰,打起鼾來。
桂娘手裡還絞著毛巾,正蹲在地下給他擦腳,聞言愣住了,眼淚從臉頰滾到襟前,蘿姐兒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怯生生的過來,從後頭抱住她,貓兒似的叫了一聲:「娘。」
桂娘趕緊把眼淚抹了,抱起蘿姐兒到西間,把她放到床上:「娘是高興的,你爹要升官了。」
蘿姐兒懵懵懂懂,含了手指頭問:「不打人了?」
桂娘鼻子一酸,剛收的淚又淌下來,她拍了蘿姐兒的背,原來怕婆母不肯去鄉下,如今呆在鄉下聽些冷言冷語,倒比在家挨打要強,她搖搖頭:「不打了,明兒咱們就去泮水。」
紀二郎一場酒醉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他醒過來頭疼欲裂連聲叫著桂娘給他打水煮湯時,桂娘早就跟蘿姐兒兩個收拾了行禮去了泮水鄉下,還是鄰居告訴他,娘倆一早就雇了牛車,打了包袱去鄉下婆家了。
那鄰居還多口問了一聲:「這還沒開始熬蠶呢,這麼早就去了?」
紀二郎黑了一張臉,自家打了冷水,爐是空的,昨兒買的半擔柴早就燒完了,碗鍋洗刷得乾乾淨淨,一點油花星子都沒給他留下,只有一塊干烙餅擱在盤裡,他肚子空了一整夜,拿起來就啃,倒還軟和,三兩口嚼吃了,穿上衣裳去衙門。
他還沒進門就湊過來一個捕快,看見紀二郎就豎大姆指:「紀捕頭尋的好岳家,好嘛,一早來了份江州府下的糾察公文,那一位臉到現在都跟拉糕似的。」
王老爺人還沒從江州府回來,糾察司的公文就發到了濼水鎮,也不知王老爺是怎麼活動的,何知縣接了公文一翻,開頭幾個字就顯了端倪「律設大法,理順人情。」臉都氣的白了,口裡罵了又罵:「順甚個人情,金子銀子的情!」罵完了還是要提筆恭恭敬敬的回文給上峰。
那師爺捧了個硯台跟書童似的在邊上候著,何知縣摔了幾次筆,等再拿起一支又要摔的時候,師爺開口了:「大人,這可是您出京的時候宋大人送的玉管筆!」
何知縣趕緊收了手,想想還是惱得很,扯起桌上的紙三兩三給扯爛了,他家是京中富戶,捐了監進的學,好容易考中了想要大展拳腳,卻不想官場上頭彎彎繞繞這樣多。
還沒過完正月,他倒掀了衣擺扇風,倒像個莊稼漢,吞吐了半日,重又拿起筆來「不才學生」幾句寫完覺得字跡不如意,又重謄寫一份,交給差役,送往江州府去。
紀二郎一看又變了天,悔得腸子都斷了,也不往何知縣面前湊,到街上辦下三四個食盒子往獄裡去,王四郎正睡大覺,沈氏一早給他送了黑魚湯,不敢放鹽,只加了火腿吊味兒,他一覺醒來有了精神,雖背上還疼,也把一條魚全吃盡了。
獄卒一見紀二郎就大著嗓門嚷嚷:「紀捕頭一向少見,可是來瞧小舅子的?」
紀二郎懶得同他們攀扯,揮揮手叫開了門,王四郎眯著眼兒聽見他來,肚裡冷笑,只裝睡不搭理他,可這個紀二郎卻厚下臉皮親親熱熱的湊了過去,跪在糙蓆子上,輕了聲兒喚他:「兄弟,哥哥來看你。」
就是獄卒也瞧不上他那般模樣,眼皮一斜往別處去了,王四郎口鼻呼呼出聲,紀二郎也不再叫他,耐著性子坐在糙席上,心裡直罵桂娘是個不曉事的東西,早忘了是自己吩咐她趕緊鄉下去,若這時候帶她這個姐姐,哭一哭求一求還有什麼過不去。
王四郎闔了眼睛知道他沒走,不耐煩起來,掀開眼睛裝作剛剛睡醒,紀二郎還不曾說話,那個獄卒就來敲木欄:「王四郎,提審。」說著作個揖:「紀捕頭,對不往。」
王四郎到得堂上就知事已了了,何知縣眼兒也不正經瞅他,只叫師爺拿了他的供詞一條條的問,問完遞到他手裡,王四郎粗通文墨,從頭往後一掃便知無事,提筆畫了押。
何知縣坐在堂上又道:「既是虧了人錢財,自當照價賠出,著你五日內賠付三十兩銀子,若不賠還,便來蹲監,何是賠齊了何時出脫。」
何知縣受了氣,自然要尋了由頭髮作,劉師爺的胃口才吊起來一半,誰知道王老爺會告假往江州府去走動,一塊到口的香肉才吃兩口就叫貓兒叼了去,他也是一肚子的不樂,這才出這樣的餿主意,叫王四郎把錢賠出來。
之前銷了的貨都由官差帶著公文追了回來,叫他賠錢,又賠到哪裡去,難不成還再把墳塋挖開來,給死人添點賠葬?左右已經是個糊塗官司,不如就往糊塗里判,正好在王老爺身上再刮一層油!
紀二郎也不到堂上去,知道放了王四郎家去,收拾了東西就要背他,王四郎比他魁梧的多,見他要出力也不推辭,趴在紀二郎身上便不再動,但凡紀二郎步子一大,就哼哼著背痛。
從縣衙到紫帽兒街,一段路行了小半個時辰,王四郎一點力也不出,耷著腿不往一處施力,街上有人瞧見了,礙著紀二郎的皂服配刀不敢上前。
剛到紫帽兒街口,就有人報與沈氏知道,沈氏跑出門來相迎:「天見的清洗了冤屈,憑白吃這一頓打。」這話是說給旁人聽的,梅姐兒這回機靈起來,探頭看見哥哥來了,進內室鋪好了厚棉被,一人一邊搭著他的手叫他躺下。
紀二郎渾身是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爬不起來,蓉姐兒一向有些怯他,跟在沈氏後面進了屋子,站在床沿看著王四郎,拿小手去勾他。
沈氏抹了會兒淚問:「可餓了,我去煮黑魚湯。」黑魚湯最收斂傷口,這會兒還沒能下網子,全是高價尋來的,王四郎肚內不飢,擺了擺手,蓋上薄被趴著睡著了。
沈氏跟梅姐兒哪一個都不想搭理這個姐夫,紀二郎臉大皮厚,喘均了氣兒扶著門框站起來進門要看他,嘴裡還說:「四郎這回可得謝我,若不是我打狠了,何知縣還不定怎麼發落你,那幾個除了陳大耳,已是發配出去了。」
這話說的渾沒道理,沈氏一口氣兒不順,當著紀二郎冷笑一聲:「可不得謝謝姐夫,等明兒爹回來了,還得買個三五個菜請你呢!」
紀二郎這才有些訕訕,叉了手靠在牆上,剛才那些點心他是一路掛在脖子上帶過來的,從石階下撿起來站在桌邊:「我明兒買了魚再來看四郎,這種棒瘡喝魚湯最好。」
王四郎原是裝睡,曉得家家不拿他當回事,捧他時句句兄弟,欺他時便踩在泥里,紀二郎竟還有臉在他門中說這些話,實沒拿他當一回事,如今給他作臉也不過為著不好在岳父跟前交待。
他吃這一虧怒極,肚裡把這一個個都記上一筆,闔了眼兒氣息難平。原是秀娘說的對,不再能跟這起子人混,既在此間出不了頭,換個地方也是一樣。
第15章 人情譬如春冰薄(補齊)
紀二郎前腳才出門,梅姐兒跟著就在後頭啐了一聲,原先竟不知道這個姐夫的臉皮這樣厚,沈氏眼見著王四郎睡了,坐在床沿盤算著賠錢的事兒。
三十兩,足夠一家子富富裕裕過上兩年還有餘的,本來拿的也不是大頭,擾共加起來也沒三十兩,王四郎又是個手腳散漫的主兒,手裡但凡有些都開銷出去了,能拿什麼來賠付著三十兩。
沈氏從床柱子上摸下個食盒來,裡頭全是烏棗,第二層用油紙包了兩塊銀子,拿在手裡掂一掂怕有三兩重,這還是上回麗娘送來的,買東西塞紅包,還剩下這些,明兒到鋪子裡借個秤,看看究竟有多少。
就算這裡有三兩,還有二十七兩卻去哪裡淘換,沈氏開了妝匣兒,把她新添的幾件首飾全拿了出來,進一回當鋪能饒出一半銀子就算掌柜的厚道,她這些還不是真金白銀,只有一個戒指是真金,也抵不了不幾分銀子。
盤算來盤算去,還得去借錢救急,總算人已經家來了,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沈氏抿抿頭髮,把蓉姐兒抱起來走到屋外,囑咐小姑看著灶,別把魚湯煮幹了,摸摸女兒的頭先往公爹家去了。
誰知道她還沒進門,蘇氏就拉著她在門口哭窮:「四郎可算家來了,再不出來,家底兒都要給掏空了,弟媳婦你是不知道,咱家如今吃的米,都摻那陳的了。」說著抬起袖子就要抹小:「天幸四郎回來了,家裡有個男人,倒能支撐。」
王老爺被同年留在了江州府盤桓,朱氏躲病不出來,蘇氏倒似個把門的鐵將軍,秀娘一句話未說,她就嘴嘴舌舌說個不停,把秀娘堵在台階上,連門都不讓她進。
沈氏臉皮薄,被她這樣幾句一嚷先自臉紅起來,蘇氏說完一串還沒有放人進門的意思,扯了皮笑一笑:「喲,蓉姐兒可大好了,咱家寶妞掉的那顆牙可還沒冒頭呢。」她伸手就要去掐蓉姐兒的臉,蓉姐兒伸手一擋。
蘇氏又是一通笑:「這姐兒脾氣倒大,怪道連爹都說她像四郎呢,可得好好教養著才是。」小娃兒手再重又能有多少力氣,寶妞卻直捂著屁股喊疼,蘇氏心疼女兒,到處嚷嚷蓉姐兒把寶妞的牙都推掉了,拿個娃娃也當眼中釘,伸手一掐不著,竟說了這話出來。
秀娘氣憤不過:「若說孩子家家沒輕重,我家蓉姐兒卻不是,我還想問問嫂子在廚房裡說了什麼話,把蓉姐兒哭得生了一場病!」
蘇氏一噎,南水門不似東水門全是住戶,沿街一溜兒茶果店鋪,那街坊鄰居掌柜跑堂頭一伸便能瞧見這邊的事兒,蘇氏眼見得幾付目光閃閃躲躲的瞧過來,把手一甩叉了腰:「今兒不巧了,爹娘都不在呢,不若你過個幾日再來。」
秀娘到底不似做不來似蘇氏這邊沒臉沒皮,轉身抱了女兒就走,思想半日去了汪家,她甫一開口,槿娘就一臉為難,手上一方帕子擺弄來擺弄去,就是不開口回絕。
臉上幾番變色,抿了嘴兒從袖子裡摸出一個荷包,打開了點了一回又一回,裡頭一共三錢銀子:「這原是咱家昊哥兒開蒙的錢,你先拿著吧。」
有總比沒有強,如今也不是挑撿的時候,秀娘腆臉開了口,伸手接過來,謝了一回又一回,槿娘雖則臉色難看,到底是摸了口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