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頁
2023-09-23 06:39:53 作者: 袖側
這個男人所有的情緒,都是向內的,收斂的。
竹生不知道這個死去的男人是什麼人,與范深是什麼關係,她卻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經是他的悲傷。
竹生退後了一步。
「外面還需要我。」她說。
她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氣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人已經開始失去體溫。外面刀兵碰撞聲漸弱,直至消失。他聽到了歡呼聲。
竹生因為太年輕,她的聲線不可避免的是嬌柔之聲。但她說話的時候,語速拿捏得很好,語調總是低沉,聽起來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談吐方面是受過特別的教導的。
他聽見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條不紊的下達一條條命令,滅火,救人,關城門,搜索殘敵……
她知道該做什麼,該先做什麼。她做事的順序不是為了結果,而是依據她眼中的重要性。
這兩年,他曾試圖教導她,改變她,妄圖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樣子。卻發現……很難。
他以為她年紀還小,需要他來教會她很多東西。但其實,她該會的都會了。她只是因為來自一個閉塞的地方,所以對這世界的一些常識、歷史和規則很陌生。
每當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虛心請教。而當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規則,她便會自己思考,而後做決策。
他以為他尋到了一塊璞玉,需要親手來細細雕琢。實則竹生渾然天成,無一處可容他下刀。
他聽到那些男人們轟然稱是,沒人對她的命令有質疑。腳步紛踏,眾人領命而去。
正堂的門忽然打開,纖細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問,「要我幫你收殮這位嗎?」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問:「他是什麼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與他通過三封書信,神交十餘年。不料才得相見,區區數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門而入,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讓這男人身上有種時光沉澱的厚重感。
「他是此處城守。」范深道,「我已數年未曾聞得他的音信,原以為他尋了什麼地方避世隱居。」
「不曾想,他竟甘於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尋一國為相,為帝師,亦無不可。」
「他的確隱了,大隱於朝。」
竹生的身影在門口處站了許久,輕聲道:「先生節哀。」
「此間正狼藉,還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許久,范深啞聲應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飯燒水,給范深送去。
今日一場大戰,她以武力震懾眾人,所命者無有不從。
「朝兄。」范深拍著懷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嗎?」
「那就是我選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來交給她吧。」
范深終於放開懷中那人,站起身來……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豐國士兵餘孽被掃蕩得差不多了。有幾個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裡。
城中既定,許多躲藏起來的人便冒了出來。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門,吵吵嚷嚷的要見城守。這些人有城守的屬官,亦有城中大戶。
他們要見城守,竹生卻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確定是否現在就公布這個消息,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她旋即決定把這個事丟給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來說,這個時候也該他出面了。
「去請先生來。」她轉頭吩咐道。
再轉回頭,卻發現幾個澎城守軍悄悄站在了階下,背對著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擠,低頭接耳的悄悄議論,或是驚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們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帶來的人。但那些青壯村兵倒也罷了,這個腰後橫著一把大刀的女子……怎麼看都還是個年輕女子。他們敢出來的時候,大勢已定,他們也未能一睹竹生手執綠刃的風采。
亂局之中見到主事的竟是這麼個年輕女子,他們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著要見城守。可怎麼才一天不到的時間,這些他們看著面熟,甚至有的還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軍,都心向起這個女子來?
正交頭接耳間,范深出來了。
他還是穿著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卻淨了面,重新梳理了頭髮。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氣度舉止,卻絕對是第一流的。他出現在城主府大門,不用開口說話,身上一股名士風度,便已讓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許多。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確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開承認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襲,他挺身而出,為守城出謀劃策,日夜伴在城守身邊,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們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掃視了一圈。這便是有重要的話要講的前兆,眾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靜了下來,都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夕陽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雙眸子點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飽含傷痛,「已經以身殉城。」
這話一出,階下靜了靜,緊跟著便爆發出了哀聲。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卻哭得眼淚鼻涕泗流,不管哪樣,都真情實意,看得出這位朝城守顯是極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這種動盪亂後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撫。她打定主意,不管待會范深需要她做什麼,她都配合就是了。這無關她喜歡不喜歡,而是在許多情況下,政治作秀是必須的。
「朝城守臨去前與我道,」范深接著說,「此亂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強者不足以衛護澎城百姓。」
「我家少主馳援來此,救澎城於危難。」
「朝城守遺命,以澎城舉城相托。」
范深忽然轉身面對竹生,後撤了一步,一撩下擺,便單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個綢布紮緊的巴掌大的東西,高舉過頭頂,大聲道:「少主!請少主受印!」
眾人中七刀最先反應過來,蒼啷一聲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單膝跪下,大聲道:「請少主受印!」
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怎麼做了。一時間蒼啷聲不絕,跪了一片。
澎城人驚疑不定。正在此時,階下幾個早前便乖覺的攔在眾人之前,不使他們衝撞竹生的守軍,彼此互看了幾眼。
第一個拔刀的是個少年模樣的人。下午時候,竹生還與他說過兩句話,知道他姓吳,才不過十五歲,父母雙亡,自己請了媒人給自己說下一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