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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9:53 作者: 袖側
「那麼,」竹生問,「現在還想死嗎?」
翎娘沉默。
竹生道:「想輕生的時候,就想想你父親,再想想你母親。你母親為了保護你拼了性命。你若輕易尋死,對得起為你丟命的親娘嗎?」
翎娘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不是我親娘。」她說,「我親娘是父親原配,是她的長姐,她其實……是我親姨母。」
「我親娘生了我之後就去世了,我不記得她了。外祖父把姨母又許給父親做續弦,我是她養大的。」
竹生微感意外。
她頷首道:「親娘也好,姨母也好,你不是她所出,她肯為你而死,可見在她心裡,你便是親生的。對這樣的她,你若不好好活,對得起她嗎?」
翎娘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竹生的目光越過她,看向後面。范大先生站在院門口,一直在聽她們的對話。
翎娘回頭看見她,叫了聲「爹」,忙用袖子抹抹眼睛,走了過去。
范大先生跟她說:「阿城腿腳不便,你去看看他。」
翎娘去了。
范大先生走進院裡。
竹生已經在屋檐下找到一張小竹椅坐下,取出書來讀。
她是不太想跟范大先生說話的。從昨夜起,他跟她說話,便帶著請示、解釋,總想引導著讓她來做決定。而她根本無意做這些人的領頭人。
范大先生也拉過來一張小竹椅,坐在了她身邊。
「外面有個男孩子,九歲,自稱叫小七。稱是在宿營地被你所救,可是如此?」
竹生不看他,道:「是。」
范大先生道:「我從未見過他。」
竹生終於抬眸。
范大先生道:「我過目不忘。」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還是孩子,再看看。」
范大先生頷首道:「你心中有數就好。」
竹生點點頭,低頭看書。
能聽見外院大家忙碌的聲音,這院中卻安靜得落針可聞。
「竹生姑娘,」范大先生先開口,問道,「你和我們分道揚鑣之後,打算去何處,做何事?」
竹生目光落在書頁上,漫不經心的道:「沒有目標,想走便走,想停便停。憑我武藝,哪裡不可去?自然要自由自在。」
「那是想仗刀走天涯,求一時快意了?」范大先生問。
竹生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范大先生便頷首,道:「好吧。」並未再糾纏於這個話題,起身離開。
竹生閉目入了會兒靜,睜開眼退出,拿樹枝在地上憑著記憶寫下幾個字,而後翻著書在《說文解字》里查找。
外院忽然喧譁了起來。
竹生收起書,來到外面。卻原來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之前曾經一同宿營過的女人,竹生從山寨里搶回來十一個。她們當中,只有兩個人找到了親人,其他女人的家人,都已經沒了。
那兩個女人中的一個,最是幸運,她的公公、丈夫和孩子,竟然全都活著。昨夜,她抱著小童,喜極而泣。
今日,她的公公卻想叫她去死。覺得她已經失去了貞潔,還苟活著,有辱他家的門楣。
翎娘大怒,拔刀沖入他們和她之間,這才喧譁了起來。
竹生握著刀柄站在了翎娘身後,那兩個男人才閉上嘴,悻悻而去。女人蹲在地上,抱緊了小童,面色蒼白。翎娘拉著她走了。
用過飯食之後,竹生和眾人離開了無人的村莊。傍晚他們在野外露營。
竹生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的時候,范大先生走過來,看了看,道:「這是『穀神』,這是『玄牝』。」
竹生吃驚:「先生認得?」
范大先生道:「這是上古字,沒想到姑娘居然在學習。」研究古字已經算是門深奧的學問,研究上古字,都是如范家這樣的世代以學問傳世的大家之人才會鑽研的學問。范先生其實也很吃驚。
竹生眼睛發亮,請教道:「敢問先生,何為玄牝之門?『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又是何意?」
范大先生奇道:「聽著像方士的養生道法?」
竹生的眼睛更亮了,她道:「正差不多,先生可能為我解惑嗎?」
范大先生在她身邊坐下,也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穀神不死,是為玄牝,所謂玄牝之門……」
這一晚的時間在教學中度過。
竹生想不到,十幾個字組成的句子,范大先生要用上萬字來解讀它。這功法之晦澀難懂,可見一斑。
她問:「先生對上古字造詣很深呢。很多人學這個嗎?」
范大先生道:「就我所知,當世不超五人。」
竹生再次吃驚。
范大先生道:「我好這個,才會鑽研。偏僻學問而已,於經世濟民,其實無甚大用。」
用處可大了!竹生心想。
范大先生反問她:「竹生姑娘卻為何會學習這生僻古字?」
竹生道:「家中祖傳書籍,涉及上古字體頗多。我學問淺,看不太懂。」
范大先生肅然起敬:「那必是學術大家了,姑娘可告知我貴家姓氏嗎?」
竹生道:「我沒有姓氏。」又道:「我家世代隱居,並不出世,先生不必問了。」
人生在世間,誰會沒個姓氏?竹生不願說,范大先生自也不能強求她。
只這一下子,這姑娘對他的態度,由刻意的疏離,變得親近了很多。倒是意外之喜。
翌日清晨,又喧譁起來。
那個被家翁逼迫去死的女人,頭天夜裡說去解手,離開了沒再回來。清晨時分,被別人發現用腰帶吊在樹上自盡了。
翎娘揮著刀要發瘋。
「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們教小郎那樣說的!你們混蛋!」她眼睛通紅。
女人的公公和丈夫不承認,卻道:「她早該貞烈一些,受辱前便自裁,最是乾淨。現下雖遲了些,總好過苟活。」
翎娘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要不是范大先生和阿城一起拽住她,她真要去和那兩個男人拼命。
眾人挖了坑,把那女人葬了。她的小郎才不過四五歲,一直呆呆的看著,懵懵懂懂。不懂得為什么娘要躺在坑裡,為什麼別人要用土把她覆蓋。他不懂,他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待到出發,女人們上車,男人們牽馬。
那女人的公公和丈夫正要去牽馬,一道罡風划過,巨大聲響過後,地上赫然出現了一道淺溝!正攔在了他們和馬匹之間!
竹生手握綠刃,涼涼的看著他們。
兩個人面面相覷,顫巍巍問:「竹、竹生姑娘,你這是何意?」
不待竹生開口,范大先生已經踏上一步,沉聲道:「我等無法再與爾同行,你們自去吧。」
「這、這……我們自己在野外,太過兇險。」那丈夫惶然哀求,「竹生姑娘、大先生!還請慈悲,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莫要趕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