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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齊莊望了他一眼,頷首:「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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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顏知道,當夏惠順利繼位,而陳兵十萬於南梁邊境後,湑君不止一次求見齊莊想要回國,更傳信給梁僖侯,卻被齊莊派人中途攔截。如此折騰下來,齊莊的心思可想而知。他無意知道在及笄禮之前齊莊密宣湑君說了些什麼,他擔心的唯有那日夷光能否承受了這般的打擊。
或許他是做得陰損,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是錯。
及笄禮前,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當她回望自己時,他幾乎脫口而出讓她不要去宴上,不要去宴上承受那必然在那裡等待的羞辱,可他什麼也未說,在她的清美無雙的笑顏下,他寧願自己自私一時。
宴會發生的一切如他所料,他未料到的,是夷光宴後竟三月閉門,不見任何人。
她關閉了自己三月,他在疏月殿外等候了三月。
直到楚國突然加兵蔡丘,當他換了鎧甲想著最後一次再去疏月殿前懺悔時,她卻意外地將門打開。
那時候,天地雖大,他們卻只望得見彼此。
「有戰事?」她說話那麼費力,仿佛這三個月,她已經忘記該怎麼出聲。
他點頭,青白消瘦的面容顯得那般疲憊孤獨,讓她心驚心疼,忍不住靠上前。她揚起頭,望見那漂亮得驚人的細長鳳眸間幽潮如海浪,魅惑深沉得能將人的魂魄吸納其中。
他伸手撫著她蒼白的臉頰,一遍遍,不舍離開。
夷光突然拉住他的手,如幼時般痴纏不舍:「二哥,帶我去戰場可好?我不願再待在這宮闕朱牆中了。」
他本能地想搖頭不答應。可是頭剛撇向一邊,卻又迅速扯回。
「我帶你去戰場。」他微笑,伸臂將她抱入懷中。
六月流火,他的心頭,冰霜消融。
中曲。躍馬揚疆北
「……莊公十五年,楚集兵四十萬大舉伐齊,連奪重鎮蔡丘、商丘、薛城。君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帥。公子將侯須陀、白朗,率十萬精兵破敵於薛城之野,走凡羽。一月即乘勝逐楚軍於商丘之外,對峙蔡丘。公子以為齊軍將儒兵弱而常與楚國欺,楚四戰之國、鐵騎繁盛,將彪悍而卒兇猛。公子曰:計謀強齊必先強兵。遂,誘楚軍戰與周旋,以戰養兵、以戰練兵,勇三軍而去浮風,三年,始成東齊黑甲軍。
甲軍初成,四國俱駭。以為公子天顏,其人智絕,是為天下第一公子……」
----《戰國記。齊書。公子無顏列傳第十》
薛城奪回之時已是深秋,楓紅似血,長河流紫,齊楚兩軍鏖戰後的戰場硝煙瀰漫,昔日明媚秀致的山河於利箭烽火下盡成荒蕪煉獄。
此一戰,齊軍十萬與楚軍二十五萬對峙薛城郊野漷河兩岸,兵力本為懸殊。然楚軍主帥,公子凡羽突染惡疾,先返商丘,留上將軍孫之離鎮守薛城。兩軍僵持長達半月,均如磐石不動。八月初九辛巳日,深夜,公子無顏獨領輕騎五千雷霆般淌過水潮低減的漷河,奔襲楚軍右翼大營,虛晃一刺後返身而退,於漷河之南山澗道誘敵深入,大將侯須陀領齊軍精銳步兵三萬埋伏山領,利用地勢擺陣十萬人威,待楚軍追隨而入,斷尾阻攔,萬箭如蝗,直直刺入楚兵心脈,不一刻,青山黛岩間便湧出沖天血色。
寂靜的夜剎那碎裂,戰鼓驚山,號角挾風,楚軍左翼欲反撲救援時,白朗所率七萬騎兵已如出鞘嗜血的利劍般迅疾逼近楚軍大營。睡意未消的楚軍將士於呼嘯吶喊聲中抬頭,只見冥冥蒼夜下流飛近前的火把密麻無數,旗幟飛卷如雲,鋪天蓋地般沉沉壓上頭頂。楚軍大駭,以為來者早不下五十萬眾,一時又聞奔馳不絕的鐵騎踏地聲轟然滾滾撼上心頭,山崩地裂之勢渾然似有萬鈞之力,諸人更是膽破色變,陣腳自亂。等中軍行轅傳來的命令送入耳中,二十萬楚軍將士在渾渾噩噩中舉起刀劍,還未攻上前,卻已風捲殘雲地倒在齊軍騎兵如雨射來的流矢下。
楚軍未戰潰敗,撤離北逃,十餘萬楚軍兵士流水般竄流薛城,遠方廝殺的巨大聲響早驚動了城中百姓。萬千燭火中,眾民拍手稱慶。楚將孫之離雙目被滿城火光灼得通紅,彎刀一揮,咬著牙絕然下令道:屠城!本就惱羞成怒的楚軍雖畏齊軍快箭,卻半分不俱手無寸鐵的百姓,一聞帥命,本能地便將削鐵如泥的鋒刃胡亂割去,血光嗤地濺上面龐,歡呼不聞,哀嚎慘叫聲迴蕩蒼穹,腥熱的血氣刺激著眾人的神經,奪命的快感過分容易,不少楚軍愕然環視四周,雙手顫抖著棄刃而去,衝出城門,向北狂奔。
無顏率騎兵趕至城中時,見滿城慘狀不由目眥欲裂,一聲怒吼,拍馬踏過血河,直追楚軍而去。蒼野山道星夜連馳三十里,殺戮漫天,遍地皆鋪楚軍屍骸。
一夜激戰,縹緲的晨曦穿透煙雲血霧,淡淡地勾勒出歷經戰火殘敗不堪的城池。城中僥倖生存下來的百姓白衣素麻,默然跪在街頭,看著清理戰場的士兵運回的一具具屍體,容色悲戚。
城牆上,齊軍金紅的旗幟在流風之下時卷時舒,無顏獨立高處,金色的日光將他身上未及褪下的沾血銀甲映得殷紅刺眼。
侯須陀登上城牆,手持插著紅色羽翎的木盒,道:「公子,戰報寫好了,你可要過目?」
無顏一動不動,雙目注視著流經城牆下的水澤暗紅的漷河,半響,方問道:「死傷多少?」
「戰死八千,大小傷者余兩萬。」
「可曾算上城中死亡的百姓?」
侯須陀愣了一愣:「未曾。」
「重寫!」無顏瞥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冷道,「怎是紅翎?薛城幾近屠空,恥辱之深,飲血不能嘗恨,有何面目報金城戰勝?換黑羽!」
「這……」侯須陀躊躇抬目,才見無顏威嚴肅穆的神色下分明透著一分叫人心寒膽戰的凌厲怒色,是恨意,亦是狠絕。
侯須陀不禁一個寒噤,忙揖手退下。片刻後再遞上來的,卻是一份系了黑色羽翎的卷帛。
「快馬送金城,」無顏看罷卷書遞迴給侯須陀,又道,「另外,派飛騎傳信到睢陽,命龍燼北上,陳兵商丘之東十里。」
「諾,」侯須陀應下,「公子可還有吩咐?」
「薛城重創不可不顧,薛城令已死,你於軍中探察,看有無可勝任此職位的人才。」
「諾,」侯須陀退了幾步,忽而想起一事,回頭望了一眼無顏的左臂,遲疑片刻,低聲道,「公子臂上的傷――」
「無礙。」無顏疲憊地嘆了口氣,轉過身,與侯須陀一同步下城牆。
侯須陀靠近看了,才見他掩在長氅下、包裹住左臂的那塊白布早已浸透了淋漓血跡,擔憂道:「公子還是讓夷光公主來為你包紮一下吧?要知你是三軍統帥,不可出得一點差錯。像昨夜誘敵和追敵,公子不該孤身犯險,本是末將等……」
「行了!」無顏皺眉,不耐地打斷他,「夷光呢?」
「公主在傷兵營。」
無顏腳步微微一滯,旭日下,那張若錚錚寒玉鑄就的面龐終於有了一絲鬆緩。
城外青山腳下的密林間營帳連綿,傷兵營橫陳漷河之邊,空氣流通,亦方便換水清洗傷口。無顏在數十間營帳前慢慢轉過,終負手頓步在左側山岩下的一處營帳前。
白色大帳里躺著無數傷患,或斷臂缺足,或當胸中箭,滿目瘡痍。那抹穿梭在眾塌之間的銀衣身影清瘦纖柔,正細緻耐心地幫著軍醫為士兵清理傷處。
無顏站在帳外,凝望許久卻不上前。
她的神情此刻如此認真投入,再不見初隨他來戰場時的傷惘疼痛,本是柔嫩靜美的眉宇颯慡剛毅,似已隱隱挾帶烽火之色。他看著略有驚訝,但更是說不出的欣慰放鬆。
營帳中夷光不經意回首,無顏忙側身避去一旁樹蔭下,待她收回視線,他才又緩步踱出,清風吹過眉梢,陽光映透鳳眸,拂去了他臉上最後一絲陰霾。
無顏望著帳中那人忙碌不已的背影,自嘲一笑,轉身回到中軍行轅。
入夜,帥帳里燈燭高燒,諸將軍一日休息罷,精力恢復,念及屠城之恥,又紛紛嚷嚷著戰。無顏托著左臂倒在帥案後的軟塌上,雙目微闔,靜靜聽著諸人激動憤慨的言詞。
待將軍們說完,無顏睜眸,望著孤立在帳側地圖前一直沉默不語的白朗:「你有何想法?」
白朗不急不徐道:「末將認為不可再盲目與楚軍大戰,小戰試探或可。」
無顏未言,微微一笑。
侯須陀擰眉道:「白將軍的意思是――」
「孫之離慘敗北逃,楚公子凡羽必已知曉。一個時辰前有來自商丘的斥候密報,凡羽病已痊癒,正調兵往西,按其路線,該是屯兵蔡丘,」白朗以手指著地圖,仍是一派從容淡定,「商丘與蔡丘相比,一個平地易攻,一個高地易守。昨夜一戰損楚兵十餘萬,他們士氣雖減,卻還有三十萬大軍,而且蔡丘接臨楚國,若大戰,援軍必可風雷馳援。對比下來,我齊國本就不善武力,騎軍精銳來回不過十萬可戰,實力懸殊,再加之北上蔡丘面對的是凡羽,而非孫之離一流,奇兵詭道或不能如昨日一戰順利。戰事不可存僥倖,非要硬碰硬,便是險中又險,也可能正中凡羽下懷。若一旦落敗,我軍再無起死回生之力。蔡丘通達四方,是咽喉全齊的重鎮,也是楚軍這次東侵齊國的主要目的。如一戰落敗徹底失了蔡丘,從此東齊必將世代被中楚扼於掌心。」
燭火下,白朗清言道罷,轉身對無顏請示道:「末將認為先拿下商丘並不難,至於蔡丘――怕還是要等待時機。」
「可行,」無顏頷首,流袖飛卷,將案上令箭甩向白朗,「率右軍五萬連夜啟程,北上睢陽先與龍燼會合,一月內勢必拿下商丘。」
「末將得令。」
戰事商完,無顏命諸將退出,獨留侯須陀。
「薛城令可有人選?」
侯須陀道:「我麾下有郎官名趙胥,文武全才,變通世故,猶有急智。今日得公子吩咐後,我讓他寫了一份恢復薛城民生的書折,公子看可行不可行?」言罷,遞給無顏一卷竹簡。
無顏坐直身,於燈下細細瀏覽,沉吟片刻,道:「才思頗佳,只是一些舉措還過於急進,告訴他可以慢慢來。重要的是體恤好城中百姓的情緒。薛城如今空蕩,稍後事定戰休,我會稟父王自江東遷徙萬戶人來。」他捲起竹簡,還給侯須陀,「就著此人先任薛城令,明日便赴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