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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的坐騎仿佛能聽懂他的話一般,馬兒轉轉眼珠瞥了眼晉穆,不屑地收回眼光,驕傲地甩甩尾巴,突然四蹄踏空,飛一般躍離。

    晉穆氣得渾身發抖,耳畔卻只聞那紫衣少年飛揚縱肆的笑聲朗朗傳來。

    晉穆這下更沒了狩獵的心情,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鬼面,牙齒咬得發疼時才冷冷一笑。他勒了勒韁繩,縱馬朝無人的孤崖上騎去。

    他下馬坐在懸崖邊,拿下臉上的面具,仰倒在糙叢中,眸子半眯,望著秋日霽朗無雲的天空,心情慢慢安靜如悠雲自在。

    耳畔糙叢間突然一陣聲響,他側眸望去,只見一隻幼鹿兢兢停在懸崖邊,望著遠方襲來的煙塵滿目驚惶。晉穆心中一動,正待翻身躍起戴上鬼面時,山崖另一側卻忽然有人騎馬上來。

    晉穆復又躺下,於糙叢的細fèng間去瞧來人。

    小小的青玉驄上坐著個銀色錦袍的男孩。男孩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容貌柔美異常。他望著那隻小鹿,清若漫天星光的眼眸澄澄明粲,仿佛在那麼一瞬,還流動著一絲柔柔溫和的水意。

    晉穆望著那雙眼睛,只覺心中咯噔一跳,驟然無法呼吸。那種奇異的感覺他還未及細想,忽有一聲銳利的鳴嘯劃破虛空,伴隨著的,是那男孩突然驚駭的神情。男孩自馬上躍下撲來,緊緊抱著小鹿跳至一旁。豈知他剛停下,另一支箭卻又射來。男孩奮力推開小鹿,身子止不住後仰,腳下一虛,竟落入懸崖。

    「救命!」

    這聲呼喊聽得晉穆神思頓亂,眼前仿佛出現了自己當日墜入江水無助呼救的模樣。他想也未想,竟隨著男孩翻身躍下,伸臂摟住他的腰。胳膊間的身體柔若無骨,輕若柳絮,他用力抱住,生怕一個疏忽,懷裡的人便隨風消散。

    他跳落崖下的最後抬眼一望,看見了瘴霧遮掩下,那張屬於梁國前來晉為質子汶君的惶恐面龐。

    「撲通」水濺,誰也想不到懸崖之下竟是這般深廣幽冷的寒潭。兩人自萬丈之上掉下來,一時沒有著落點,直沉水底。冰水浸透晉穆周身,感覺到懷裡的人猛然一瑟,他又收攏手臂,強行憋住呼吸,慢慢游出水面。

    「我……我不會水。」懷裡的人咳嗽著吐出一句話,雙手緊拽著晉穆的前襟,髮髻散落,小臉蒼白。

    這聲音柔宛動聽,縱使慌亂中猶帶一絲明麗,分明是女孩獨有的細細輕輕的嗓音。

    方才落崖時形勢危急不曾聽出,此刻晉穆倒是怔了片刻,而後才記得輕聲安撫她:「別怕。有我。」

    他僅說了一句話,而這句話卻仿佛能讓懷裡的人一下子安定下來。晉穆漸感不到懷中那人的動靜,垂眸瞧時,卻見她已閉目暈了過去。

    他咬牙游至岸邊,揮掌劈下樹枝為乾柴,想辦法生了火,將那女孩抱過來摟在懷中,揉搓她已冰涼得幾乎凍僵的身子。眼見她還是沒有反應,他著急中恍恍惚惚地想起一個辦法,沒有多想,便低頭對著女孩的嘴度過氣去。

    許久,當女孩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水時,他緩緩鬆了口氣。

    「謝謝……」她閉著眼,迷迷糊糊地開口。

    晉穆望著她一翕一合的嘴唇,櫻花般柔美的顏色迷亂了他的眼。

    他怔怔地將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揉了揉。想著方才自己貼近的那處柔軟美好,晉穆的面龐在火光的照耀上紅若彤雲。

    他垂眸,望著懷裡那個玉般精緻的人,心跳一時失控,雙臂不自覺地收緊。

    不知覺中天色已暗。崖底被群山圍攏,黑得更快。晉穆仰頭望著頭頂上方的萬丈絕壁,不禁皺眉。懷裡的人兩手抱著自己的身子,緊緊不放鬆,好似一個不留神他便要逃走的提防。晉穆苦笑,暗自琢磨著尋救之法。

    他摸索全身上下,觸及腰間時,手指徘徊在英蒙子送給他的那支寒玉笛上。

    他摘下玉笛,靠近唇邊慢慢吹起。樂聲飛揚在崖間,他運起內力將那聲音送遠。如此吹了許久,直到他漸無耐心時,方聞崖上有人用簫聲相和。

    晉穆一喜,忙又加快節奏,暗示情況的緊急。

    那簫聲悠然相應,平淡從容。

    晉穆心中安定下來,緩緩放下玉笛。

    月沉星移,山風寒冽。懷裡的人身體本冰冷一片,此刻卻漸漸發熱,滾燙如燒。

    晉穆伸手撫了撫她的額角,掌心所處火般灼人,心知她已發燒。他暗罵自己一句,想脫下外袍包住她的身子,她的雙手卻死死環住他的腰不放。晉穆望著紅光漸弱的火堆,心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抱起女孩,沿著絕壁行走,試圖尋找到離開的路。

    崖底漆黑一片,地上坑凹不平,不說尋出路,便是抱著一個人行走也猶為費勁。晉穆正走的心焦時,遠處卻依稀飄來幾束篝火。

    晉穆大喜,趕緊朝那火光提氣掠去。

    來人是兩個少年,一人紫衣,一人白袍。紫衣少年並不陌生,正是白日出言諷刺晉穆的那位。而那個白袍少年容顏俊雅,相隨紫衣少年身旁,淡若清風。

    「夷光!」紫衣少年飛身撲來,望著晉穆懷裡的女孩,鳳眸流光似新月。他轉身將火把插在石fèng間,回頭望著晉穆,薄唇微抿,眉宇不豫,卻仍是微微一笑:「放開她。」

    晉穆低頭看著圍在自己身上那雙嬌柔細小的胳膊,笑道:「不是我不放手,是她不放手。」

    紫衣少年愣了一瞬,轉而卻又微笑道:「她不放手,會麼?」不待晉穆再開口,他俯身抱住那個被他喚作夷光的女孩,柔聲哄道:「乖,丫頭,我來了。」

    「二哥……」夷光微微啟唇,無意識地低喚。

    紫衣少年俊美的容顏更顯溫柔,嘴裡輕聲答應著:「嗯,我在。丫頭放手,讓我抱你。」

    晉穆只覺腰上倏地一松,懷裡的女孩就這般輕易地被那紫衣少年抱了過去。懷裡陡然空寥,而那種感覺似乎能直戳心底。晉穆皺了眉,眼見紫衣少年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再想起日間他對自己嘲諷輕蔑的模樣,不由更是火大。

    「喂,這面具是你的吧?」紫衣少年並沒有給機會讓他發怒,回頭將一張鬼面扔給晉穆,笑容意味深長,「我們在崖上發現了有人落崖的痕跡。另外,還找到這張面具。」他的目光落在晉穆肩頭,衣袍被箭鏃劃破的痕跡清晰入眼。

    晉穆冷冷一笑,心中明了:「方才是你們吹簫應和的?」

    白袍少年輕聲道:「不是我們,是我的幼弟,伏君。他本和我們一起尋找夷光,無奈他眼睛不好,不能下崖來尋。夏國公子意和他在崖上等我們。」

    伏君?晉穆恍惚,腦子裡記起英蒙子來信中提及的師弟,微微出神。他想了片刻,移開目光看向白衣少年,猜測道:「你是湑君?」

    「是。」

    晉穆看了看手中面具,忽然笑起:「你知道我們為何會落崖麽?」

    湑君一愣,道:「不知。」

    晉穆淡淡然道:「你大哥拿箭射夷光,我為了救她,兩人方才一同墜入這萬丈深淵的。」

    紫衣少年聽聞他們的對話早已停下腳下步伐,此刻更是重重一哼,漂亮的鳳眸沉浮在忽暗忽明的光火間,戾氣濃盛。

    湑君面色慘白,喃喃道:「無顏,我……」

    「不干你的事!」無顏冷冰冰道,他臂彎里的女孩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氣,顫顫抖了抖。晉穆見狀忙褪下外袍走去披在夷光的身上,低聲道:「她發燒了。」

    無顏眉毛一擰,旋即提氣躍出,紫影鬼魅般飄行山崖間。

    晉穆看到他離去的身法,又是一驚。這分明和聶荊的輕功如出一撤,他來不及多想,只戴上鬼面,匆匆吩咐湑君道:「我不會為難你大哥。但你得答應不與任何人說見過我真容的事。」

    湑君茫然,點點頭應下。

    晉穆劈手拿起石fèng間的火把,飛速趕去無顏身旁,為他明路。

    他並沒有囑咐無顏相同的話,那是因為他知道以這個紫衣公子早猜到他是誰的精明,根本無須自己多此一舉的提醒。

    至於他懷裡的那個人――

    晉穆淡淡一笑,唇角現出溫柔的弧度,眼睫微垂時雙瞳明亮,耀出玉石般璀璨的光彩。

    一闕(下)花影落重門

    帝丘狩獵後的寒冬,丞相晏仲忽然一病不起。朝堂不可一日無相,晉襄與群臣商議,諸人薦年僅十五的晉穆領相。晉襄考慮再三,決定讓晉穆代職丞相一年,考其能力,磨其鋒銳。一年中,晉穆文政令達,武平四夷。

    一年後的深秋,晏仲病逝後,晉穆拜相。晉襄的身體愈發虛弱,避朝休養,將軍政諸事皆交到不滿十七的晉穆手中。晉穆年雖少,卻穩重多智,更兼勤政愛民,謀亂世而定國內,舉國皆向。

    襄公十七年的暮春,齊國儲君無蘇迎娶夏國公主文姒。齊夏素與晉國交好,自當要派使臣前去祝賀。晉穆本要隨意找一名大臣前去東齊金城,豈知此事傳入宮中後,已然一年未問朝事的晉襄將晉穆叫至面前,命他親自前去金城觀禮。

    晉穆心下不解,欲推脫:「晉國朝事繁忙,漠北匈奴蠢蠢欲動。這次文姒姐姐的婚事派一大臣去金城即可,兒臣還是留朝辦事的好。」

    晉襄躺在榻上,微微一嘆。他不再多勸,只問道:「知道二十年前,天下五國的形勢麽?」

    「東齊富庶,楚國兵盛,最強。」

    「如今呢?」

    「二十年前齊楚傾兵大戰,齊慘敗而楚慘勝,從此兩國皆弱,晉獨強天下。」

    晉襄的唇邊緩緩浮現出陰冷卻又得意的笑容。

    他坐直身,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悠然道:「亂世之下,若要大出天下,怎可不入虎穴?怎可不知對手?二十年前,若非我前去金城一探,若非齊國的富庶驚詫人心,若非――」他略一停頓,接著又冷聲道,「若非知道了那些人所謂的愚蠢至極的兄弟情義,若非我耗盡心思讓他們同樣接納我……那場齊楚大戰怎會來得這般容易?」

    晉穆恍惚明白了什麼,忍不住皺了皺眉,心中複雜。

    晉襄長長嘆了口氣,又躺回榻上,揮手道:「下去吧。記住,知己知彼,方能有立足之地。此番金城之行,你非去不可。再說,」他語音微微下沉,似呢喃出聲,「別忘了你母親是東齊人,難道你不想去看看你母親長大的地方?」

    晉穆心跳一滯,這是晉襄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母親。他抬眸想看清晉襄臉上的表情時,卻見那人已閉上眼睛,躺在榻上似已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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