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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好孩子,阿公--帶你回家。」

    樓湛先是東齊大將,後因樓喬之故舉家北遷,雖叛離東齊卻也不願在他國謀官謀職。樓喬嫁與晉襄後,他隱遁塵世中,在最靠近東齊的武城置了一座府邸,晚年閒暇度日,本不想再有風雲出日的那一天。可是他知道,在接到英桓子飛鴿傳書說「晉穆受斃命之傷」之前,他就不再能安穩度日下去。

    英桓子的師兄英蒙子先一步到達武城,這位被天下人奉為神仙般敬仰的名士生平第一次不能瀟灑處事。亂世烽火茫茫,他昧著良心快活逍遙地置身事外數十年,卻在此刻不得不硬著頭皮手執東齊第一大將白乾的手書和白乾重病將危的消息來到武城,勸說昔日的東齊虎將樓湛歸國效力。

    英蒙子與白乾的瓜葛樓湛不知,但他知道,天下間能請得動這般人物的,唯有白乾一人而已。英蒙子口辭犀利,利害紛呈一一明透,一通勸解,聽得本就心念故國的樓湛心思涌動。恰在此時,英桓子的飛鴿傳書卻飛到了樓府。

    ?

    晉穆在樓湛的背上昏昏睡去,樓湛背著他直入內庭,讓侍從領著英桓子自去客居見他的師兄。

    客居前有數株櫻花,晚風吹過,落花簌簌有聲。一白衣文士坐在櫻花樹下的石桌旁,喝著美酒,哼著小曲,俊秀的臉上滿是飛揚得意之色。

    「師兄好閒情!」英桓子揮手讓聶荊離開,院落里僅他師兄弟二人獨處,分外安靜。

    白衣文士自顧自地將曲子哼完,飲下一杯酒,砸砸嘴巴,嘆了口氣。英桓子眉毛一動,正待出聲時,白衣文士卻朗聲笑開,睜大眼睛看著英桓子,拍掌笑道:「愁也度日,苦也度日,不若美酒仙曲,自娛度日。師弟,聽說你救了樓老的外孫?」

    英桓子道:「順手。」

    英蒙子歪著頭打量他,好奇的神色掩蓋住滿目風華:「順手?」他嘆息著搖頭:「眾人千目,澄澄明亮,我也不是瞎子。師弟啊師弟,若我不來武城,你順手做的,是不是會殺了他?」

    英桓子目光一閃,淡淡道:「誅心謬論。」

    英蒙子呵呵一笑,也不繼續說,只盯著英桓子看了半響,忽道:「我給你的困局你破了。」

    英桓子睫羽顫微幾下,不置可否。

    「那孩子破的?」

    英桓子眼波一晃,冷鋒微微浮現:「是又如何?」

    「那孩子中一刀不死,是為勇者;輕易破我之局,是為智者。結此兩點,便是強者,」英蒙子彈著肩頭的櫻花,悠悠然道,「如此強者不除將來必是晉國之幸,楚國之災。你若只是我的師弟,我信你俠者仁義。但你又是楚國國君,不除那孩子――」他垂手將一瓣櫻花浸入酒杯里,指間輕微搖晃,將花與酒一併喝下,神色溫雅出塵,「我來勸樓湛回齊國,而齊國是你的死敵。你心知肚明那孩子留晉一日樓湛便不會安心回東齊,更何況是在性命堪虞的境地。對比之下,孰輕孰重,你我皆明白的。」

    話點明了,英桓子反倒低低笑出聲:「師兄神算。齊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吧,要管,你也管不了。」他垂著眼眸,唇邊笑意漸漸苦澀。

    「師弟……」英蒙子嘆息,思了片刻,不再言語,起身往院外走去。

    英桓子舉眸,望著他去的方向,臉色陰沉:「師兄!」

    英蒙子頓下腳步,半日沉默,當天色抽離最後一絲光亮時,他終於輕聲開了口:「師弟,那孩子是無辜的,他身上的傷,不能任你這般蓄意折騰。守江山,奪天下,於君主而言,當行大道。」他轉身,對著輪椅上的黑衣男子微微一笑,眉宇露出一絲疲憊:「或許小師妹說得對,我早不該這般避世下去了。」

    ?

    晉穆是在一股奇異的花香沁入肺腑的誘惑下醒來的。一白衣男子坐在他的塌旁,正望著他淺淺含笑:「醒了?背上的傷,還疼不疼?」

    「不疼。」晉穆皺著眉,小聲道。

    「不疼?」男子訝異,落掌重重拍在晉穆身上,看到晉穆忍不住哇哇大叫後,他滿意笑了,「還說不疼?」

    晉穆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揚眉:「不疼!這不算疼。」

    男子顯然對這樣的答案頗感興趣,笑問道:「那你覺得怎樣才算疼?」

    背上似針戳的感覺一縷縷源源不斷襲上大腦,晉穆額角冷汗不止,卻仍是倔犟道:「於我而言,只要心不死,便不是疼。」

    男子怔了那麼一瞬,即而放聲大笑:「好小子!」他俯身,捲袖擦去晉穆額角的汗珠,一改先前玩笑不恭的神色,肅容道:「可願拜我為師?」

    「憑什麼?」

    男子想了一想:「憑你不怕死,是個小英雄。還有那麼一點小智慧,璞玉可雕。」

    晉穆趴在軟枕上,哈哈兩聲,笑得歡快:「我是問你,憑什麼做我師父?」

    男子噎了噎,瞪眼道:「你小子――!」

    ?

    「憑什麼?」男子摸摸下巴,費思,「難道我不夠瀟灑倜儻麽?」

    「我長得比你俊。」

    又噎半響,男子自袖中取出一卷書簡扔到晉穆面前,驕傲道:「我不夠學識淵博麽?」

    晉穆隨手一翻,扔開:「看不懂。」

    「那是奇門遁甲之術!」

    晉穆哼了聲,翻眼不屑:「旁門左道!」

    男子愣了許久,憋耐不住怒道:「臭小子,不學便不學。我英蒙子還愁收不到資質好的徒兒!」發完火起身欲走,一行步,卻發現身後有人緊緊拽住了自己的衣袍。掙扎許久掙扎不過,英蒙子板著臉勉強回過頭。

    躺在榻上那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對他笑出一臉的明月清光,笑喚他:「師父,好師父!」

    一闋(中)浮雲過眼

    晉穆背上的那道劍傷刺得並不深,且傷口未中要害,在英蒙子和樓湛的悉心照顧下,不過短短十日,他便能下榻坐去書案旁看書。

    而這一劍,他日後想起時,痛恨之下卻又不免微笑。

    這劍非但沒有要他的命,反而一改那暗無天日、只見風雪的往昔,讓他終於有了一次機會去親手主宰自己的命運。

    英蒙子既為人師,自當開始施以師道所學。晉穆入門,拜過英蒙子和英桓子後,英桓子授他一卷劍法為禮。聶荊雖人冷言少,卻和晉穆異常投緣,兩少年朝望旭日誦書、夕逢落日練武,皆為生平第一次結交朋友的興奮而喜悅不已。

    英桓子似乎也沒有離去的意思,日日和英蒙子對弈喝酒,師兄弟和睦無間,仿佛當日的小小疙瘩已經煙消雲散。

    半月之後,一份來自楚國邯鄲的密信打破了風平浪靜的樓府。英桓子閱信沉默,面龐微垂的剎那,掌中密信頃刻化為粉末。

    英蒙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滿地的白色碎末,唇邊浮出一絲笑容:「東方又去邯鄲找你大哥了?」

    英桓子冷冷一哼,也不答話,只吩咐聶荊:「荊兒,去收拾行李。」

    聶荊聞言發愣,看了一眼晉穆,有些不舍。

    「爹爹,再留兩日吧。兩日後是穆的生辰,我……」

    英桓子皺眉睨過去,聶荊面容一垮,餘下的話呢喃在唇邊,再也說不出來,只得沮喪而又認命地出了門。晉穆本想隨去,剛抬步時卻聞英桓子低聲道:「穆兒!」

    晉穆回身,揖手道:「師叔。」

    「你的令牌,」英桓子將那日在晉穆身上搜尋得到的玉牌還入他手裡,隨後又自袖中取出一枚不大的金印,淡淡道,「這是我給你的生辰禮物。」

    晉穆端詳著金印,看清那上面那個雍容飽滿的字跡「楚」後,有些發懵。

    「若晉國還是容不下你,便和你阿公一起來楚國,去邯鄲的西郊的潛儀府憑此令見我。」

    「去楚國找你?」晉穆疑惑,下意識地抬頭看英蒙子。

    英蒙子呵呵一笑,撫摸晉穆的頭,道:「你師叔雖然異想天開了一點,不過身處那個位子的人總是有點短見狹隘的地方,這是不治之症,也不能太怪他。你就當他可憐,謝一次好了。」

    英桓子哭笑不得,嘆了口氣,氣息微微發顫,手指忍不住直揉額角。

    晉穆卻低頭,恭敬非常:「多謝師叔。」

    那一日,樓湛外出辦事徹夜未回。英桓子走後,晉穆一如既往地連夜挑燈揣摩劍法,遇到不懂的問題便去請教他那個名滿天下的師父。

    英蒙子捧著書卷、擰著眉毛細看了許久,然後側頭看著晉穆,滿臉茫然:「你要問什麼?」

    晉穆臉色一黑:「師父!」

    英蒙子抖著手捲起書簡,塞回晉穆懷裡,乾笑幾聲:「乖徒兒,為師不會武功啊。」

    「你不會武功?」晉穆一怔,旋即惱道,「你不會武功,怎麼不早說?」

    「早說了如何?」

    早說就不拜你為師了!晉穆咬牙,頓覺上當受騙,氣得渾身發抖。

    他正是因為技不如人才有此一劫,死裡逃生的他,是那麼明白怎樣去保護自己、讓自己好好活著的重要。故而對於英蒙子平日所授的謀略策論而言,他反倒更喜歡和聶荊在一處切磋武功。英蒙子的名聲他縱使偏處深宮一隅也聽說過,初聽他就是世人奉為神人般尊敬的英蒙子時,他自是毫不猶豫地便答應拜師。在他的心中,這個連父王提及都動容不已的名士一定是無所不能的大羅神仙,當然,就算是妖魔鬼怪他也不懼。他只想著英蒙子的傳奇,卻從未料到英蒙子原不過就是一個不懂武功的凡人。

    英蒙子何嘗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起身揉了揉晉穆僵硬如冰石的臉龐,嘆息道:「為師雖不懂武功,但我會教你比武功更有用的東西。總有一日你會發現,對於你將來的命運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晉穆沉著臉不吭聲,面龐卻在英蒙子的掌下漸漸有了溫度。英蒙子笑了笑,又柔聲哄道:「你放心,你此生肯定不止我一個師父。教你武功的那個人,距離武城大概也不遠了。他的武功和你師叔不相上下,有他教你,今後就再沒人敢欺負你了。」

    晉穆再難毫不保留地立刻相信他的話,只輕輕哼了一聲,垂手握緊了那捲劍決。

    兩日後,樓湛回到府中,未曾休息便將晉穆帶去帝丘山下馳馬。雪白得毫無雜色的小馬駒漂亮是漂亮,可惜性烈暴躁。樓湛眯著眼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上,懶懶地看晉穆在白馬上顛伏危危,仿佛毫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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