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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秦不思舉頭。

    一抹綠色雲煙輕飄飄地自梧桐樹上墜落,穩穩停於他面前。

    秦不思一笑:「姑娘真愛爬樹?這梧桐樹上可還有小鳥巢穴?」他記得,公子在泗水之畔第一次遇著這無爰姑娘時,那日大雨,綠裳女孩危危爬在一棵枯得將傾的大樹上,一手靜靜托著一個欲散的鳥巢,一手攏起衣袖覆在巢穴上,好似在為裡面的幼鳥遮風擔雨。

    公子命他上樹將女孩接下來,女孩卻只把鳥巢遞給他,她自己只骨碌一下,自樹幹上滑下來,落在了樹下水坑裡,狼狽地沾了一身的泥。

    女孩不愛說話,公子見她滿身泥污的模樣可憐,便將她「撿」回府。侍女給女孩換了一身新衣裳,純淨無暇的白色,清靈秀美的容貌,瞧得即使是內侍的秦不思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公子好不容易才逗得女孩嫣然一笑,彼時,卻不妨獨孤府家老來要人。秦不思問過才知,女孩名無爰,是獨孤妃的徒兒,自幼長在獨孤府,頗受寵愛,身份地位不輸獨孤家族任何一個女兒。那日上巳,祓禊之後無爰失了行蹤,有路人說看見公子的車架,家老便一路尋來。

    公子生性多情,一眼便喜歡上無爰的安靜乖巧,從此頻繁來往獨孤府,整日和無爰玩在一處。無爰善舞,公子善琴,春日煦陽下,無爰隨櫻花而舞,公子逐白雲而歌,旁人見了一眼,便就醉了。都說是一對璧人,堪堪正配。而公子從此心再無旁鶩,獨守著無爰一人,愛惜憐寵,無以復加。

    可是這無爰看起來雖聰敏機靈,男女情事卻似一竅不通,雖和公子關係親密,卻只呼他「哥哥」,並不做它想。

    秦不思琢磨著大約是無爰還小了些,待年長了,便自然而然就懂了。可惜的是公子沒等到,君上一旨下來,勢如濤汛,重如山壓。

    想到這,秦不思不由得又嘆口氣,望著眼前垂頭用手指擺弄腰間纓絡、一聲也不吭的無爰,淡淡道:「夜深了,奴讓人送姑娘回獨孤府吧。」

    無爰不動,她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氣,方輕輕問出句話來:「我,可以見他嗎?」

    秦不思道:「姑娘要見公子作甚麼?」

    無爰抬頭,靈澈的眸子暗了暗:「少莊哥哥不開心,你聽他的歌聲。」

    見了你,公子怕是會更不開心。秦不思打量了幾眼無爰,終是搖搖頭,嘆道:「公子說過今日不願見姑娘,姑娘還是請回吧。」

    無爰怔了下,眼圈一紅,低了頭,囁嚅道:「他是生我的氣了?」

    秦不思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不是。公子只是乏了,想休息下。」語頓,秦不思想想,又道:「姑娘明日婚宴也別來了吧。」

    無爰眨了眨眼,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濕潤,滿臉疑惑:「為什麼?無爰給少莊哥哥新作了舞,少靈大哥說讓我婚宴上跳給他看,不好?」

    秦不思笑容僵在臉上,慢慢收回了按在無爰肩上的手,暗忖:少君可真夠心狠的,婚宴讓無爰跳舞,不是叫公子徹底涼了心。

    他沉吟了一番,笑起來:「少君既如此說,那姑娘明日就來吧。」死心總比整日魂不守舍好。少君意圖也是為了公子,細想,並沒錯。

    無爰垂頭,小聲道:「那桓哥哥呢?家老能不能讓他送我回去?」

    秦不思怔了下:「桓公子?這麼晚,他怕是睡了。」

    「我去找他。」無爰轉過身,青影一閃,瞬間不見了人。

    秦不思摸了摸下巴,苦笑搖頭:想來小丫頭倒是開竅了,可惜對象不是公子,而是公子剛結交不久的知已,那個神秘的劍客桓英。

    翌日驕陽如火。

    少莊幾乎一夜未合眼,辰時入宮時,蒼白的膚色襯著那身裾紋緋袍,更是虛弱得不見一絲血色。瑾公望了他一眼,什麼也不說便領著他前去宗祠殿祭祖告天。

    少莊步伐踉蹌,少靈在一旁扶著他,劍眉緊擰。

    「少莊你……」

    少靈心終是不忍,欲勸說時,少莊一笑,拂開他的手,伸指按了按額,道:「大哥不用擔心,我還可以,定能撐過今日婚宴。」

    瑾公回身,瞅了瞅那兄弟二人,緩緩道:「你若不能,也非寡人之子、東齊之嗣了。」

    少莊容顏淡漠,唇角一彎,笑看著他的父王。

    「父王多慮了,兒臣今日大婚,喜不自勝,所以失態。」

    瑾公頷首:「很好。」言罷他轉身離去,少莊揚臉,深深吸了口氣,再次邁出腳步時,步伐堅定有力,不復虛浮。

    少靈望著少莊的身影,獨自在原地愣了許久。

    少莊的苦藏得深,可他看得分明。少莊自幼重情,而他自幼被教寡情,他之前並不明白少莊對無爰的不舍,只是昨夜他自公子府出來時遇著站在府前等他良久的獨孤妃,當獨孤妃對他說了一番話後,他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和父王當真是錯了。

    獨孤妃說,大義小情並非總要悖行,聖人手中,情義總是並存而非割捨的,可惜,他的父王一生也無法懂得這個道理。

    那個女子,就那般靜靜站在殘月冷光下,一襲金衣,一頭華發,最美好的年紀卻有著最滄桑的經歷,偏偏當她說這話時,面色安詳如幽水,一反往常的激烈瘋狂。

    少靈的心本堅硬如石,但因她的話,心底某個角落竟漸漸柔軟下來。

    他回頭,翻身上馬,沒有回宮,而是去了樓府找樓喬。人生第一次這般衝動,血液沸騰得難以控制,可他覺得暢快。夏夜蟬鳴,池塘邊的涼亭中,他與樓喬對月飲酒,傾訴了一夜,未眠。

    樓喬說懂他,可笑的是,他卻不懂得自己。

    他只知道,兄弟連心,少莊心痛時,他的心也在痛。

    少靈靜佇許久,猛然腦子裡念光一閃,他想起自己叮囑無爰跳舞的事,心下狠狠一抽,正欲轉身出宮時,卻又被匆匆奔來的內侍擋住。

    「少君,夏國公子宣剛到前殿,君上不在,您是不是----」

    少靈收步,斂神端容。情與國,他暫時忘卻了前者。

    「孤即刻去。你去尚書閣找丞相來,孤有話問他。」

    「諾。」

    大禮朝賀後,時已酉時。霞光萬頃,宮燈十里,金城入暮不暗。

    婚宴擺在公子府大廳,賓客落座滿滿,弦樂歡暢明快。廳中央有舞女揮袖,精緻的妝容,柔軟的身姿,華麗的錦羅,繁複的舞步,瞧得賓客們流連顧盼,撫掌稱讚。

    瑾公高坐於上,少靈夏宣左首一席,少莊和他的新婚妻子公孫氏右首一席。諸貴族大臣歡聚玉階下,笑語喧譁,人人喜色浮面。

    一日勞累,少莊早已精神萎靡。他伸手撐了撐腦袋,眼前一陣天旋地眩。

    少靈和夏宣互遞了眼色,夏宣起身至少莊身旁,餵了他一粒藥丸。公孫氏關切地望著自己的夫君,想要上前扶他,卻又羞澀不敢。

    少靈離座去找無爰,在後院尋了許久,不見人影。好不容易逮著秦不思,問他,卻也是一頭霧水。

    秦不思言,自昨夜無爰姑娘去找桓公子後,他便再沒見著她人。

    桓英?

    少靈沉吟,眉毛一擰後,隨即一展。

    前廳忽地沒了聲響,驟然而來的安寂叫少靈一個激靈。他快步回到婚宴,走到廳門時,只覺眼前一暗,心驀地停止跳動,暗叫不好。

    廳間舞女如花,淡青的裙紗,玉色腕袖,傾絕靜美的容顏,舞步靈動如仙子墜塵世。

    站在廳外的少靈頭昏腦漲,坐於高處的少莊氣血上涌。

    公孫氏望著玉階下跳舞的女子,心中暗暗稱奇,她扭頭,正欲對少莊說上今晚她和他第一句悄悄話時,不妨卻見到自己夫君蒼白得透青的面龐,冷寂得近乎冰封的眼神。

    公孫氏唇角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她不甚聰明,但身為女子,自有女子的直覺和敏感。她試探著伸出手,撫上少莊後背。少莊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瑾公身子一震,忙道:「莊兒?」

    夏宣迅速起身到少莊身旁,不動聲色地捲去案上被血玷污的錦鍛,自公孫氏手中扶過少莊,銀針刺入少莊指尖,再次餵給他一粒藥丸。

    瑾公擔憂,放下手中的杯盞:「宣兒,他如何?」

    夏宣按指少莊脈上,道:「姨父放心,無大礙。」

    滿廳賓客本都沉迷於無爰之舞,並無人發現玉階上的突發狀況。只是跳舞的人,她的雙眼卻一直看著她的少莊哥哥。

    無爰停下舞步,心裡著急,想要跑上玉階看少莊時,耳畔猛地傳來一句厲喝:「站住!」

    無爰呆了呆,望著瑾公,咬住了唇。

    瑾公盯著她瞧了半響,腦子裡驟然想起十餘年前相似的場景,他的婚禮,那人的舞,他的心傷,那人的白髮。本以為再不可能疼痛的心瞬間似被人狠狠撕裂一般,怒火和傷痛燃燒了他的雙眸,他瞪著無爰,沉聲:「滾!」

    無爰面色慘白,身子搖了搖。

    滿廳賓客無聲,俱垂下頭去。唯有獨孤氏一族,眼神微帶不滿地瞧向高處。

    少靈僵立廳門處,身心發涼。

    他的身旁,有人重哼了一聲,冷道:「這舞,是你叫無爰跳的?」

    少靈回眸,臉色痛苦:「桓英,你去哪了?我以為你會看住她。」

    與他說話的人一襲深藍長袍,頭戴斗笠,黑紗罩臉,讓人看不分清他的五官。他抱著雙臂,左手執一柄古劍,身姿修長挺拔,渾身散著凜冽冰寒之氣。

    桓英不答少靈的話,只問:「如今怎麼辦?」

    這般殘局,怎好收拾?少靈後悔不已,勉強鎮定下來,想了想,道:「你帶無爰離開,婚宴之事,我來。」

    「少莊呢?」

    少靈敲敲額頭:「我的錯。」

    桓英又哼:「廢話。難不成還是無爰的錯?」

    少靈沒空和他辯解,正待舉步入廳時,無爰已彎腰一福,顫抖著身子轉過臉來,提著裙擺匆匆穿過上千賓客之前。她走到廳口,看見桓英後,蘊在眼中的淚水終是忍不住滾滾滑落。

    桓英心不忍,剛要向她伸出手掌,寬袖揚起時那蒙在臉上的黑紗驀地飛動起來。

    「王上當心!」隨著一聲大喝,藍影似旋風般閃入廳,古劍出鞘,錚嚀一聲,擋下了那險險射上龍攆的暗箭。

    一支擊落,隨後而來的,是三支游蛇一般上下飛動、快如閃電的赤黑箭鏃。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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