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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他默了許久。

    「嗯。」

    他放開我坐起身,我撐著手臂顫顫站起來,望了一眼安仁殿裡輝煌明亮的燈火,沒有猶疑,轉身提步下了玉階。

    腳下踉蹌虛浮,然一步一步,卻走得堅決無比。

    ?

    我沒有回金城,而是去了豪姬的紅顏賭坊,一留,又是半年。

    四月安城天仍涼,春寒料峭,薄雨襲人。一日黃昏後豪姬自外面回來時,對著我沉默了良久方低聲告訴我齊國豫侯夫人病逝的消息已溢滿天下。

    我聽了,怔怔一呆,未言隻字便回了自己的房,關上門,倚著門扇,但聽屋外雨聲淅瀝如訴。

    明姬,她是如此地聰明,終究不會叫我和無顏一世心安。我想無顏一定會把解藥給她的,而她的毒,除了精神倦極下不了塌外,還遠未到將近死亡的地步。

    果不然,自此後無顏再沒傳信給我,往來安城和金城的,不過是密探報與豫侯的密信,或侯爺向密探傳達命令的帛書。

    我有些惶恐,卻又勉強自己平靜如常。因為我記得他和我說的話,他讓我等他信他,說他一年後會接我回去。

    如今一年仍未到,還差三個月。

    我這般安慰著自己,待心安後,又突然覺得自己若只依靠著這個希望如此過下去,一定會漸漸枯萎而死。我不願這樣,齊國夷女從不是懦弱得黯然自傷之輩。

    於是換了一身男兒裝束,便走晉國,查勘地形,以三個月的時日繪製了一份詳密的軍事地形圖。繪完後我想,若哪日無翌有能力北伐了,這個地形圖,便是我送他的禮物。畢竟我在晉穆身邊時常隨他待在軍營,對晉軍的一切不說知之甚透,也是知之甚多。

    這般想完,又覺自己無恥,於是笑了笑,點了火摺子便將自己三個月的心血燃之殆盡。

    我再負他欺他,豈非不是人?

    晉有晉穆,齊留無翌,對比將會懸殊。晉國從此不會變弱,只會更強,要等無翌北上征伐那怕是痴人說夢。

    如此一念,又覺自己太過不忠不義。

    我和無顏當真能一走了之麽?他……真的會放下一切北上接我麽?

    驟然間心中曾經以為一切皆在把握中堅信的事,卻突然沒有了答案。

    ?

    生辰過去,安城開始有了一絲微弱的暑熱。紅顏賭坊竹園裡那些竹子翠得厲害,炎日下綠色鮮艷欲滴,煞是好看。可惜那個愛竹的人卻遲遲未來,天下有傳聞說豫侯大悲夫人之死,長期伴在夫人欞前,神思憂傷,追悼深深。

    每每聞起,我笑笑便罷,可是胸口頃刻總會窒息,一陣不能呼吸的痛苦後,我抬頭,望著冥冥青天又是彎唇一笑,輕輕出聲問自己:「他會嗎?」

    我搖了搖頭,笑顏淡然得宛若無事。

    ?

    這日中秋。

    我獨自坐在竹林里,林間風聲幽幽,涼沁沁地,恰是怡人。

    自晨曦初起到日落晚霞,我倚著翠竹望著頭頂天色,突然覺得自己好疲憊,疲憊得好似再也無法等待下去,再也無法固執地愛下去。心空落生疼,一陣陣地寒,一陣陣地冰,仿佛那竹間的晚風吹進了心裏面,嗖嗖陰冷。

    朗天圓月,銀粲的光澤照在我身上的絳月紗上,自天而下,皆是華彩萬丈。

    豪姬不知自哪抱了壇酒笑容滿面地自林外走來,站到我面前踟躇了一下,而後俯腰拉起我:「今日中秋,宮裡內侍送來了一壇酒,說是君上給你的。」

    「哦?」我看看她,反應過來她的話後,眼睛直直地望向酒罈。

    桃花釀。

    不問也知,縱使酒罈還未開封,濃郁的桃花香氣已在月下緩緩散發開來,如此,酒氣反倒淡得不可聞了。我微微一笑,自她懷裡抱著酒罈轉身走了。

    ?

    中秋不想賞月,便唯有避到這間地下石室來。

    清涼的桃花酒汁在胸間漾得滿滿地,我眯著雙眼,饒是視線朦朧、雙頰燒紅也不願承認自己醉了。腦子清醒著,清醒非常,清醒到往日的回憶竟無比貼近現在的自己,一幕一幕硬是擠入我的思緒。傷心處,我仍是哭,高興處,我哭得更厲害。

    哭完之後又覺自己好生無趣,唇角一勾,竟還能笑。

    舉了酒壺又倒了一杯酒飲下。

    這次睜眼,眼前卻是什麼也看不清了,只知明燭之下滿室的寶石玉器皆閃爍著異樣的光彩,迷了我的思緒,蒙了我的眼睛。耳邊依稀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一人音輕柔,一人音低沉,都很熟悉。尤其是後者,當他的嗓音飄入我耳中時,我便不知怎地再也笑不出,獨自抱著酒壺怔怔落淚,好似那人的聲音一旦響起便能猛地勾起我所有的傷心事和心底重重隱忍後的難受。

    迷糊中,有人過來抱起我,將我放入一處綿軟的榻上,低聲在我耳邊勸:「丫頭乖,醉了,睡吧。」

    我嘻嘻一笑,抱住酒壺不放,辯解:「沒……醉……」

    那個聲音囁嚅著,頗是無奈地:「你……都醉成這樣了……」柔柔的嗔責迴蕩在耳畔,溫軟的呼吸靠得太近,以至於觸得我的心都在發抖。我下意識地伸出一隻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本能中只覺得說話的那人是自己寂寞空虛的靈魂尋找許久的皈依,讓我不由自主地親近,讓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他。

    「丫頭?」他語氣有些慌。

    我伏在他肩頭哭泣,默默地,不再大哭,不再瘋狂,只是靜靜地流著眼淚,直到淚水洗去了眸間的迷朦,直到將自己沉醉已久的神思逐漸救醒。

    「你……怎麼才來找我?」我輕聲問著,努力掩下自己的哭聲。

    他扳過我的臉與他對視。眼前,鳳眸風采依舊,臉龐俊美無雙,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似嗔似怒。

    「生氣了?」他小聲問,輕輕笑了一下後,吻住了我的唇,話語有些含糊,「我不是要把事情都處理好麽,不然怎麼放心帶著你走?」

    我不說話,當他的舌尖滑入口中時,我毫不猶豫地重重一咬。

    「啊!」

    他痛呼,俊面微惱時我淺淺一笑依偎過去:「你痛啊。那這不是夢。」

    「丫頭。」他嘆氣,無辜又無奈,表情生動得讓我忍不住扔了酒壺伸手去撫摸他的臉,自額而下,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一一細細揉撫著,讓它們在我的指尖下重新匯聚成夢裡千轉百回那人的模樣。

    「不要引誘我……」他的聲音微微沙啞下來,眸光深沉下去,有道道危險的火苗在裡面不安分地飛舞著,狂野,迷人,好看得叫人心魄欲丟。

    我看著看著眸眶卻一熱,險些又落淚。

    他神色一動,低頭吻著我的臉頰,語氣柔軟:「怎麼?」

    「你,還要我麽?」

    他眸光一寒,似惱到了極點,搖著我的身子低喝:「什麼話!」

    我被他嚇得瑟瑟一顫,心中又覺委屈又覺不甘,眨眨眸子,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來,沾濕了整個面龐。

    「別哭,別哭,」他的臉緩緩壓下來,溫暖的唇揉去我眼角的淚珠後,不斷下移,下移,他的身子開始微微發抖,呼吸驟然炙熱無比,拂過我的臉龐時似要燙壞我的肌膚,「丫頭,丫頭……我無時無刻,日日夜夜都想著你,念著你……念得都快瘋了……」

    「無顏……」我輕輕喚了一聲後,閉上眼睛,任由他的唇將我的餘音全部吞沒。

    醉里容顏痴狂,燭下人影痴纏。

    痛楚和快樂的感覺都如此激烈和真實,他,不是我的夢,而是我的命。

    ?

    翌日啟程回齊。

    馬車駛出城牆穹頂後,忽有風起,吹得車廂壁上的錦簾一瞬大開。我不經意間抬眸,卻望見站在城牆上那個孤單修長的身影。陽光灑在那襲金色錦袍上,熠熠流彩的光圈耀得他風儀美如神。心一下子似停止了跳動,我瞧著他,縱使相隔甚遠卻也仿佛能看清他眸間淡淡的笑意。

    他執了宋玉笛緩緩靠近唇邊,笛聲起伏天地間時,錦簾軟軟飄落。

    無顏在身後緊緊將我抱住:「要不要下去見他?」

    「不必,」我搖頭,垂了眼眸輕輕一笑,「他不會願意再和我說話的。」

    他說過要我忘記他,當我離開安城時,便是他在我生命里所有行程的終結。

    耳畔,清越的笛聲一縷縷傳來,柔和,宛轉,平淡至不能再平淡。只是如此清音卻仍能直入肺腑,叫人聞之盪氣迴腸。當我的心中湧上一絲悲苦無奈的滋味時,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將再也無法忘記他。

    尾聲 與子攜手

    車行至曲阜。

    行宮。

    是日夜下,亥時,觀鏡台。

    冷月獨照宮闋,池台水流,風吹來,湖上煙籠波光。岸邊柳蔭下,我坐在大石上望著那幾朵搖曳在水面上盛放的芙蓉,出神不動。

    「這紅蓮開得沒有金城宮裡的好。」身後淡淡傳來一人的嘆息,似惘然,似可惜。

    我一笑,回眸望著他,平靜地:「我們不回去了嗎?」

    月光下他的眸子映著一池波色,暗沉,瀲灩,有細碎的銀芒在他眼瞳間飄漾浮動。

    「為什麼這麼說?」他笑著問,神色如常。

    我怔怔望著他的眼睛,許久,方回過神輕聲笑了笑,轉過頭去繼續看我的荷花。

    他也不再說話,慢慢走至我身旁坐下,攬過我的身子納入懷中。

    「只要有你,無論在哪裡都一樣的。」

    「真的能放下嗎?」我仰臉看著他。

    無顏勾了勾唇,眉眼風流依舊,言辭漫不經心:「哦,那要看那小子究竟會怎麼做了。」

    「你希望他怎麼做?」

    他一笑,低頭親了親我的唇,而後劍眉一揚,微微一側首,眸光流動:「聽聽外面……我希望的,正是如此。」

    他說這話時,宮外己明顯響起了馬蹄重踏黃土的巋然聲,鎖甲摩擦驚夜冷銳,刀劍出鞘輕鳴嘯月,看情形,來者不下千人之眾。

    我微微笑了笑,伸臂抱住他,依偎在他懷裡柔聲問:「她為什麼要告訴無翌你的身世?」

    無顏苦笑:「她大概是恨我入骨了吧。」

    「可無翌裝作不知,忍了整整半年之久。」

    「唔,」無顏輕輕一嘆息,感慨,「小子年幼不驕,藏鋒斂芒,有智,不愧為王。」

    我看了看他,看似隨意地問:「可你完全能取而代之的。為何要孤身北上?為何要來曲阜?為何不設防備任無翌有機可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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