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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遠遠望著,那一刻,心底空靜如水。
無翌來了安城觀禮,無顏卻未來。
秦不思找到我,說明姬病重,臥榻不能起,無顏不方便此刻離開金城。
我淡淡一笑,只問了句:「公子可有追究夫人病為何?」
秦不思搖搖頭,思量一下,答:「公子晝夜與丞相和白蒙將軍在疏月殿不知商量著什麼要事,不曾聽他問過。」
我微微一頷首,欲再說什麼時忽覺心中陡地有股有說不出的苦澀和道不明的寒冷,於是便又住了口,伸手自腰間錦囊里取出一個玉瓷藥瓶,遞給秦不思:「此藥可治明姬之症,你帶回安城吧。」
秦不思一愣:「給明姬公主?」
我想了想,一笑:「不,給公子。」
秦不思應下離去。
?
夜深,遠處興慶宮裡晚宴想必也已散了,月下晉廷靜寂安寧。哄了晉仁睡熟之後,我看了卷書,不知怎地今夜睡意突地全無,一時無聊,便想出了安仁殿去液池邊走走。
隨手拿了件披風,打開殿門,一抬眸,卻見晉穆正獨自站在殿門前。他望著我,唇緊緊抿著,面頰有些紅,許是多喝了酒的緣故。他突然來安仁殿我並不奇怪,我奇怪的倒是他此刻身上穿著的那件簡單利落的素色長衫,夜風吹著,衣袂飛動飄逸,似名士,而非君王。
我上下打量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咳了咳嗓子,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拉著我一起在安仁殿前的玉階上坐下,絲毫不顧忌他初為帝王的形象。
「君上,深夜來安仁殿作甚麼?」我想起白天裡他受萬人朝拜的壯觀景象,頑心一起,不由得出言揶揄他。
他斜睨過來,手下狠一用力,直到我吃痛低呼一聲後,他方滿意地點了點頭,一笑炫目:「喊我穆。我想聽。」
我歪歪頭,看著他,抽回手揉了揉,心裡想著偏不如你的願,開口,還是原先稱呼:「君上,君上……不好聽?」
他一咬牙,恨恨道:「難聽!」
我輕聲一笑,不再語。
「怎地這麼晚還沒睡?」他靠近過來,手臂自然而然地攬住我的腰,柔聲問。
我縮了縮身子,淡淡道:「哦,這個你也要管?」
「我管不得?」他不答反問,垂了眸子定定看著我,鼻息柔軟溫暖,帶著微微的酒氣一下一下直撲我的臉龐。我抬眸瞧著他的眼睛,望清楚那眼瞳里濃烈的情意和溫柔的笑意後雙頰禁不住騰地一燒,忙推開他坐遠了些,揚臉看著月亮,沉思不語。
一旁,晉穆默了片刻後,忽道:「我還沒問你,上次為何那般著急跑去雁門?」
我嘻嘻一笑,回眸看著他:「你父王叫我去的,說若你不能平安,我就得償命。夷光貪生怕死,自然著急。」
「我倒不知你是個膽小怕死的人,」他認真瞅著我,眸子閃如寒星,沉吟一會後,他微笑,又問,「僅是因為父王之命?」
我點點頭,移開眼神看著在他身後那泛著孤月冷光的太掖池。
「沒有擔心我嗎?」
「有點。」
他一笑,語氣古怪:「有點?」
我看了看他,而後垂下眼帘,不願再答。
他低聲一笑,又靠近過來,將我抱住。
「那麼,告訴我那幅畫像是怎麼一回事?」
我對著他無辜眨眼,不明白:「什麼畫像?」
「父王和你姑姑同死在明德殿時,於御案上放著的,那張沾血若落梅而染的畫像。」他盯著我的眼睛,臉上笑意斂去,面色清冷如月,口中說話時,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他既講得這般清楚我自是無法再裝糊塗,只靜靜望著他,沉默。那張畫像我當然是知道的,正是我離開安城去雁門之前曾秘密囑咐樓湛去落嶠谷書房裡偷出的那幅,只是晉穆不知道的是,隨那幅畫像一起傳入宮中的還有我親手寫的一卷信簡。那時我交代過樓湛,命他於晉襄病危之刻設法將信簡和畫像送入鳳儀宮,姑姑一看,便會明白。
也會因此而痴心情深,隨著晉襄同赴死。
單有畫而沒有我的信簡,姑姑或許不會信。若有我的信簡,且我在信里將那鳳儀宮有毒香之責皆推到夏惠身上後,以「下毒之人心機厲害,以襄公和穆的父子迷局令我懷疑襄公,以太子望猝死楚丘之事分化姑姑和我,欲再亂晉國」的理由循循勾起她的疑心後,她必然會相信晉襄對她的真心。
以姑姑性格之剛烈勇敢,用情之深沉狂熱,她必然會如那焚火鸞鳥一般,為愛生,為愛死,不後悔,也不會遲疑。
齊國夷女,都是如此。我了解得太深太透徹,自知絕無可能算錯。
?
夜下,晉穆的胳膊緊了緊,手掌揉揉我的發,低聲:「怎麼不回答?想什麼?」
我彎了彎唇,苦笑:「你想我說什麼?」
「說你在乎我,在乎得可以為我而破壞夏惠和無顏的局,為我而犧牲你的姑姑。」他急切說著,臉色微微有些激動,眸光發亮,滿是期待。
我搖搖頭:「我沒有破壞無顏的局,姑姑的事,和他無關。」
晉穆怔了怔。
「襄公召我去落嶠谷,除了讓我北上雁門周旋匈奴人外,還是有意要讓我看到那幅畫像的。他知道他自己的時日不多,若姑姑活下來將是你為晉王后成大事的絆腳石,因為姑姑心太大太狠,再加上周圍有其他人非安好心的挑唆引誘,她若活著,必然會與你不和。」
晉穆眸色一動:「你的意思是說……」
我一笑,打斷他:「我不知道在襄公心裡究竟有沒有愛過姑姑,或是你的母親樓喬。但我知道,在他心裡,你這個兒子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為了你,也或許是為了晉國,他會想盡辦法除去姑姑,哪怕心疼不舍,哪怕忘情負義。而他也知道,除非是通過我的口,不然姑姑不會輕易憑一副畫像便信他的情。他之前曾有意告訴姑姑自己愛的非她是別人,更是為了要讓姑姑相信,他為她,寧可讓她心傷,也不忍讓她因他的離去而心死。姑姑多疑,想的總是比別人要多出幾分,非如此,不能信。且她性子又至情至烈,一旦知道襄公一切都是為了她時,自會不辭生死,與他同行。」
晉穆怔然,手臂鬆了松。他沉默許久,看看我:「留下你姑姑的命,不是對齊的好處更多?」
我低頭:「是。」
他挑指抬起我的臉,迫我避無可避地與他對視。
「那你為何還要順著父王的意思做?」
我咬了咬唇,不答。
他瞅著我,半日,忽有一束光芒瞬間點亮了他暗沉已久的眸子。我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只看他忍不住勾了勾唇,俯面下來吻了我一下:「為了我嗎?是不是?」
我閉上眼睛,不看他,不吭聲。
「是不是?」他搖晃著我的身子。
驀然間我心中疼得厲害,眼前霧氣茵氳一片朦朧。他追問不休,我心愈疼,疼得我倒吸了幾口氣,不得不喃喃開口:「是,是,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順利做晉國的君王……」
話未說完,嘴就被他的唇舌堵住。
我驚慌失措,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欲推開,他卻輕而易舉地握住我的手,按著我倒在了玉階上,吻得瘋狂而熱烈,靈活的舌在我口中不斷勾弄,不斷深入,不斷糾纏。我用牙狠狠咬了下他的嘴唇,直到腥甜的液體流入嘴中後,他才漸漸停下動作,略抬起頭來,望著被他壓在身下的我。我看著他,一邊搖頭,一邊落淚。他輕輕嘆了口氣,溫暖的指腹在我頰邊揉撫徘徊,一遍一遍,擦著我的淚。
「覺得痛苦?」他低聲問著,指尖揉摸在我眼周,臉上笑意溫柔安靜,偏偏又帶著一抹近乎寂滅的悲涼,「陪了我這麼久,心裡還都是他麽?」
我咬著自己的唇,狠狠地,便如自己剛才咬他那般。
他低了頭,柔軟濕滑的舌尖勾過我的唇邊:「乖,別咬,會疼。」
血絲已縷縷滲入口中,我害怕激怒他又要吻,只得鬆開了牙齒,任由他吮吸著那處傷口。
他望著我,目色里緩緩流淌起似血一般的暗澤,深沉,妖異,濃得不可化解。「你,心裡是有我的吧?」他微微一笑,笑顏明媚得似四月春光,俊朗無比。
我不答,垂了眼帘,心劇疼滴血,仿佛正被他一寸一寸地狠心割裂。
「還要走嗎?」
「……走。」
「只氣我來晚了一步,對不對?」他垂了腦袋靠在我的肩側,嗓音低低沉沉,貼著耳朵傳入大腦。
我想嘆息,可不論怎樣嘆也嘆不出這一生與他的糾葛錯亂。我想落淚,可流再多的淚也洗不去我對他的負疚和抱歉。思維與身體皆僵硬著,不能自己。
「許我下輩子吧,」他突地輕輕一笑,聲音無比溫和,好似月下櫻花,一朵朵悄然綻放,又一朵朵悄然凋謝,「下輩子,我一定比他先一步找到你,拉住你,愛護你。這輩子我放了三次手,下輩子,我會永不放手,是真的不會放手。」
我側過臉,看著他的笑容,終於忍不住低低喚了聲:「穆……」
他捧著我的臉細細親吻:「許我下輩子,答應我。」
我依然不作聲,只是當他吻至眉間時,我緩緩閉上了雙眼。
夜下,微風輕拂,萬物無聲。月光照在身上,閉著眼,我也能感覺到那清涼如水的銀澤。遠處的液池傳來了陣陣嫩柳發芽的清新香氣,融著他身上的冷香,縈繞鼻間時聞得我幾乎快要沉迷。
「走吧。這輩子,忘了我吧……」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輕得好似吹在耳邊的風,空寂不存音,不露一絲情感的淡漠,卻偏偏一下子流入了心底,沉澱,沉澱,直到那裡厚厚堆起了一層刻滿他名字的回憶時,我卻又狠心一下子悉數撕裂、用力擦拭,直到自己的心血肉模糊得再也看不分清。
我閉著眼,疼得受不了時,習慣性地,靠向了他。
每次難過時,都是別人傷我,而他總會在身邊擁抱著我,安慰、陪伴、相親相依。這一次,卻驟然什麼也不一樣了……
「穆……好好照顧你自己,還有,善待姑姑的仁兒。」仿佛用盡畢生的力氣才把這句話說完,音落,我身心皆已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