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頁
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心下困惑,欲伸手去為她抹淚時,她卻拉住我的手,揚唇一笑。那笑意悲涼蕭瑟,寂寞孤獨,帶著說不清的傷和痛,瞧得我心下傷感。
「丫頭,若你被一人騙了二十多年,為了去愛他,為了讓他愛,做盡了世間惡事壞事骯髒齷齪事,可是到頭來他將死時卻回過來告訴你:傻瓜,你好糊塗啊,我這輩子愛的那個人她早死了啊。你說,若是你,你該如何?」姑姑睜開眼望著我,淚水洗過的眸子清明若秋水,帶著孩童一般的明澈求知、無辜純真。
我有些無措,卻恍惚又有些明白。
我認真想了想,言道:「或許,能愛一個人二十多年,也是幸福。」
姑姑大聲笑,扔開我的手,厲聲道:「丫頭無知!說這樣的話那是因為你只愛過,卻還沒被騙過!」
我垂首,不反駁。是的,我情願無知,也不想有被自己愛的人這般狠心欺騙的將來。
姑姑兇狠地盯著我瞧了良久,而後終是揮了揮手,目光無神虛脫,唇邊那抹笑容飄瑟得似寒風中無處可停落的嬌柔花瓣,迷茫,掙扎,仍帶著鮮艷的顏色,卻早失去了生命所依。
「你走吧,走吧……」
我起身屈了屈膝,低低垂首:「姑姑保重,夷光先退了。」
?
回到侯府。
西樓外的梧桐樹上,魅兒正翹首顧盼。我抬眸看到它剛露出一絲微笑時,它便迫不及待地俯衝下來,將嘴裡叼著的細竹筒扔到我懷中,斂了翅膀歇在我肩頭,討好地啄了啄我帷帽上的銀紗。我明白它的意圖,收好竹筒後便自袖裡取了個果子賞給它,它低頭吞了,眨眨眸子,又輕輕地啄了銀紗一下,而後才抖抖翅膀,扭頭飛走了。
我無奈側眸,看著自己肩頭的碎羽毛,抬手彈了彈,轉身去了書房。
竹筒里是無顏的密信,我拈指取出,一卷薄薄的絲綃上字跡密密麻麻,一反他以往言詞簡單至極的懶散。我心知這次來信交代的事情必然重大,於是忙點了火摺子燃起燈燭,將信靠近燈下,慢慢讀著。
閱罷,眉間深蹙再也難舒展。絲綃碰觸燭火,紅光一閃,指下已俱是灰燼。
那一夜,我獨自坐在書房裡想事想了通宵,待得東方日出時,仍未眠。
?
十二月,深冬,北胡突然發兵攻晉,以迅疾若閃電之勢連奪晉北重鎮平城、代郡後,聚鐵騎三十萬兵壓雁門。雁門是晉國北方門戶,崇山峻岭中據險以固,實實在在的是座難摧難克的堅城。匈奴兵馬至雁門外也不再打,三十萬的軍隊勒韁停馬,紮營雁門之外後,竟給晉朝發來休戰之請,點名邀穆侯北上與之商討和議罷戰一事。
事出突兀。
事出詭異。
晉國朝堂安靜了沒有幾個月後因此事又起風波,似大石墜入平如鏡面的湖泊般,水花高濺若落潮,浪翻洶湧。
晉和北胡宿怨死敵,百年中大戰數十場,小戰更是數不勝數。這一次北胡叫囂諸臣自是既不懼也不擔心,只期望著他們的穆侯再次領兵北上,最好能徹底大戰一場給囂張跋扈的北胡人幾分顏色,叫他們從此怯了心、寒了膽,再也不敢染指中原。然,朝廷中雖主戰人甚多,卻也不乏主和的言論。主和派言稱晉國最近幾年戰多兵疲,國累財去,若再戰,勢必牽連百姓一同受苦,能和議自是和議最好,沒必要再征伐禍亂,給中原其餘三國以可趁之機。
朝堂里言論針鋒相對各是有理,群臣諸將吵得臉紅脖子粗,來回幾番仍不見結果後自是將目光皆投在了那個高坐殿上、手握權令,可一言定征伐又可一言定休戰的人。
晉穆沉默,朝堂上未發一言。
即便回到府後,他也總是拉著我與他一起靜靜地賞著他母妃留下的字畫,淡笑揚眉間,此刻陪在我身旁的這個如龍公子好似再不是明殿廟堂上驕傲孤絕的金袍侯相,也不再是戰場上兇狠陰鷙的鬼面修羅,而是一個仿佛忘卻了硝煙瀰漫、烽火飛揚是何物的白衣名士,風儀若神,談吐美曼,舉手投足中好不超脫瀟灑,自在逍遙。
所有人都在著急。
我卻一點也不急。因為我知道,他心中不是沒有答案,更不是沒有部署。他只是在等,等一個人許他躍馬疆北、王權在握的機會。他有能力去爭,去奪,去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間甚至可以是毫不費力,然而他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固執地站在原地,只為了等他生命中那個必須與他責任和承擔的父親,給他一個許諾,一次憐愛。
而晉穆等的那個人至今還在落嶠谷里躑躅徘徊,不知是被傷痛絆住了心神,還是被愧疚迷住了雙眼,遲遲,不見一絲動靜。
?
北胡人休戰國書遞來三日後,安城大雪。
飛雪紛嬈浪漫,紅塵萬物似懼冷皆籟,白茫茫的天地間獨獨書房前那片梅林勝寒勝苦,花開嫵媚,朵朵殷紅恰似胭脂點點,顏色鮮靈醒目,格外惹人喜愛。
雪地里,呵氣成霜。腳印深深淺淺地留下,晉穆拉著我的手在梅林里靜靜穿梭,雖是深冬徹寒,肌膚相貼處竟還是一片溫暖。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把另一隻手也塞入他掌心。
他笑了笑,修長白皙的手指攏起來,揉了揉我的手,責道:「傻不傻?既然這麼怕冷,作甚麼還一大早起來陪我來梅林?」說話時,他微微擰起眉毛望著我,眸光溫柔,語氣無奈。神色間雖有一絲難掩的疲憊,只是身著的雪色貂裘卻將他些許蒼白的臉龐襯得愈發俊美。
我本能地避開他的目光,尷尬一笑:「你才傻,一夜勞累未曾休息一刻,今日雪大,何苦還要再來為我折這紅梅……其實,其實夷光不愛梅花。」
「哦?」他輕聲一應,握緊了我的手,笑道,「那你愛什麼花,說說看。」
「春天的櫻花,夏季的荷花,秋日的優曇。」
「唯獨不愛雪天的梅?」
我點點頭,回眸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時,想了想,還是將話題移開:「樓將軍告訴我你今日將啟程去雁門,是嗎?」
他眸色一動,微勾了唇角,笑意淡淡:「對。」
「去和談休戰?」
他聞言眸間更暗,凝眸看了看我後,揚揚眉毛:「對。」
我心中一緊,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他,抬眸望著他的眼睛,擔憂:「匈奴人這般姿態分明便是想引誘你孤身犯險。這是陷阱,你當真要去?」
他卻聲色不動,薄唇抿了抿:「對,這是父王的旨意。」
「不能不去?」
他沉吟著仿佛是經過一番認真的思量後,瞅著我的眸子裡忽有光芒微微一閃。雪花飄得悠蕩,他笑容溫和,對著我輕輕搖頭,嘆道:「不能不去。」
我心下一落,不再言。
前日是逢十整日,姑姑雖有孕辛苦卻還是去了落嶠谷,帶回了晉襄的旨意。深夜子時宮裡有內侍來敲門,當時我和晉穆在西樓小書房裡作畫未睡,晉穆去前廳領旨後讓樓湛回西樓囑咐我先睡下,而他自己卻去了大書房,連夜招來墨家兩位將軍和狐之父子,一宿議事,未曾合眼。
我以為這般情景下一定是晉襄同意戰。哪知今日清晨醒來後,樓湛來見我卻苦笑澀聲,連說晉襄心狠心毒毫無父子常道。我疑惑不解,一問才知姑姑帶回的晉襄旨意居然是讓晉穆身赴敵營去談休戰。
夏惠曾說晉襄最寵晉穆這個兒子,為何我到安城後一步步看下來,入眼所見卻儘是晉襄將自己的兒子用力往虎穴狼坑裡推的決絕和狠心?
?
正想著心事時,手上忽地一涼。我回神,卻見晉穆放開我的手轉身走到一株梅樹前折了幾枝梅花,而後回頭又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聲不吭地帶著我慢慢走出了那大得似迷陣般的梅林。
回到西樓,我將花瓶里他昨日插入的梅花扔掉,換過清水,取過新的梅枝重新擺好,而後扭過頭問他:「好不好看?」
此時他洗過臉換了衣裳,正懶洋洋地躺在軟塌上,橫眸看了一眼梅枝後,目光卻落在我的身上:「冰姿傲骨,清韻絕俗,當然好看。」言罷他臉上掠過一絲柔意,又笑起來:「你如今不愛它,遲早,定會愛上的。」
我抿唇一笑,也不答話,只叫了幾個侍女入房一起幫他收拾著行李。
他躺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忙碌,直到我把金絲玉衣放入行囊中後他才低聲無奈地一笑,起身拉住我,揮手命侍女們都退了出去。
「怎麼了?」我不解。
他俯身將金絲玉衣拿出來,遞還給我:「放心,我不會有什麼事的。倒是你,我走了之後……」言詞一頓,他勾唇笑了笑,眸色驟深,突然不語。我望著他,只覺恍惚中好似自眼前那雙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掙扎的痛苦和無望的悲傷。
轉瞬,他卻又笑得自然:「這五個月陪著我,是不是很難受?」
我怔著遲疑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我心甘情願,何談難受?」
他垂眸瞧著我的眼睛,目光深邃專注,好似要直直望入我的靈魂。這一次我沒避開,抬眸回望著他,勇敢坦誠,不藏心事。
他笑著揉了下我的發,手指繞到我的腦後,停留著,不再動彈。這般姿勢讓我覺得頗是費力,正要抬手拉下他的胳膊時,按在腦後的手掌卻忽然用力,將我的臉頰按著靠入了他的懷中。自從那次在馬車上與他說過之後,整整五月他便再未違諾抱我一下。此刻倏然而來的親近叫我心底一慌,下意識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便要推他。
「夷光,讓我抱抱你,就一會。」響在耳畔的嗓音低沉憂傷,聽得我指尖力量頓散,手掌貼著他的胸膛,正觸摸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也震動著我的心弦隨之起伏。他的雙臂在緊緊收縮,直到摟得我快呼吸不過來了,他才停下用力,溫暖的指尖揉撫著我脖頸處的肌膚,緩緩流連。
我的手漸漸無力,垂落在身側。
他輕聲問:「我離開後,你會不會想我?」
我沉默,答不出。
沒人日日早上為我折梅,我怕會不適應的;沒人夜夜陪我看書作畫,我怕也會惘然失落的。只是,我的腦海深處最想的卻還是另一人的容顏,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半年下來仿佛已成了習慣,已成了本能,思在骨子裡,念在血液中,想得心碎心疼,任誰也難以抵消。
他身子一動稍稍離開我,低頭,看著我的臉,目光暗沉:「不想?」
我慢慢搖了搖頭:「不是。會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