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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侯府家老看似花甲已過,老態垂垂,言詞卻清晰利索,頭腦更是冷靜非凡。一雙眸子睿芒閃閃,不留痕跡地將我打量個頭到腳後,方捋著花白的鬍鬚含笑點了點頭。其實我的頭髮和他一樣白,讓他對我這個「夫人」要露出滿意的神色,我自以為還真是難。
半日對答,周旋頗累。當我臉上微露疲憊的神情時,家老立刻會意住嘴,領著我到了晉穆住的西樓,問明我的生活所需後,躬身退下。
一路風塵,大病未愈便舟車勞頓,我口中雖從不說,但身子卻早已累得筋骨欲散。命侍女取來熱水沐浴過後,換了乾淨衣裳,吃過藥丸,待回到房間想歇下時,西樓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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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暮下,霞光浪漫。豪姬屈膝斜倚窗欞,金色裙裳與落日餘暉融成了一色,俱是閃耀著眩人眼花的光芒。我怔然望著她半響,確定沒看錯人後方跑過去,「祖妃」二字將出口時,一念她對這稱呼的反感又生生將這兩字換成了「豪姬前輩」。
「前輩?」豪姬勾唇,細長的手指伸來挑起我沐浴後濕漉漉的髮絲,眉眼笑意動人,「丫頭是說幽曇舞,還是說這頭銀髮,嗯?我是你的前輩?」
我輕輕咬住了唇,尷尬不言。
她撫掌大笑,一點也不忌諱自己是身在穆侯府。而且她來未有人通報我,分明是匿身溜入,府里眾人皆不知。
我此刻也懶得管穆侯府防嚴甚密她是如何潛入進來的,只抬手拉她下窗,問:「豪姬找夷光有事?」
「哦,」她淡淡一應,挑了挑眉毛,眸光看向桌案,漫不經心的模樣,「我麽,一時無事,想丫頭了,便來瞧瞧你。可巧有人托我給你送幾樣東西過來,我放那桌上了,你去看看便知。」
我依言走去桌旁,目光所及處,心跳頓時失常。
玉璧連城。金絲玉衣。兩樣皆是我離不開的東西,當初失魂落魄離開金城時也忘記攜帶這兩物,後來我每每想起時總是懊惱不已。只是不想他竟如此懂得我的心思,將它們千里送來了安城。
豪姬橫眸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那人是誰,不需我說了吧?」
我忍不住面頰一紅,伸手觸摸著連城璧,用指腹細細勾勒著玉璧裡面母后的容顏,低聲:「有勞豪姬。」
「還有這個。」她眨眨眼睛,將一卷封存完好的絲帛遞至我面前。
我心下起疑,忍不住蹙了蹙眉,挑指打開。垂眸,但見素色帛書上僅寫著八個字:「慎防姑姑,莫信晉襄」。
「慎防姑姑?」我皺皺眉,遲疑出聲。
豪姬聞言冷冷一哼,笑顏立刻收斂,美眸微寒:「你姑姑行事但求隨心所欲,為了自己的貪念常六親不認,情義無心,縱是毀邦叛國都在所不惜。公子既這般提醒你,便自有他的擔心和道理。」
我伸手按按額,沉吟不語。
暗潮洶湧
夜深,天淨月明,銀光滿西樓。
晉穆回來時,西樓小書房裡燈火明亮,我正伏案認真地看著晉國地圖,手旁堆積著幾卷竹簡和帛書,皆是我著豪姬給我送來的有關晉國當前朝政之事的扎記和重臣名冊。
有風吹動緯紗,燭火搖晃不止,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小字跡一下變得模糊紊亂。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抬眸的剎那,這才發現那個抱臂倚在門邊靜靜望著我的男子。下午回來安城時他還穿著那襲華貴張揚的金色裾紋長袍,此刻他卻換了一件簡單的白衣,緩帶輕衫下,氣宇反倒更顯清貴優雅。
「回來了,」我彎了唇微微一笑,隨手捲起了書案上的地圖,問他,「宮裡沒事吧?」
晉穆略一頷首,也不答話,只踱了幾步走過來,眸光掃過案上的竹簡帛書時,他面容一動,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我抱著書簡起身,一卷一卷,仔細放到了牆邊書架上,回眸,卻見燭光下他正揚了眉毛沖我笑著,臉上神色帶著說不出的靜謐溫柔。
他這時開口,道:「家老說你還未用膳,不餓?」
我搖搖頭,不知怎地對著他的目光時臉頰隱隱有點燒,於是忙移開了視線看向一側。
窗外的風愈來愈大,往年在金城八月猶帶暑熱,如今在安城,夜下卻似水冰涼,仿佛初秋已悄然而至。明月清光,高台燭火,綾綃羅幕薄似輕紗,定睛望去時依稀可見樓外那株蒼老的梧桐,樹葉瀟瀟,暗影婆娑。
房裡沙漏聲響輕微,金線已指亥時。
「既不餓,時候也不早了,去睡吧。」他走來牽住我的手,不待我吭聲便拉著我出了小書房。走了幾步,他咳嗽一聲,神色不太自然:「對了,我方才在房裡看到了連城璧和金絲玉衣……」
我笑笑,打斷他,坦誠:「豪姬送來的。」
晉穆側過頭來瞧著我,眸子粲如星,薄唇輕輕一抿,笑顏淡淡的:「豪姬?名傾安城的第一紅顏,你和她是舊識?」
我垂眸輕聲:「她是我和二哥的朋友。」
「這樣,」晉穆沉吟,默了片刻後,柔聲道,「你在安城除了妍女和夜覽外也不識他人,我明日和家老說一聲,以後請豪姬多來府中陪你。」
我一笑點頭:「好。」
夜靜月清,風帶微寒。長廊掠衣影,彩燈下,有白袍翩翩、銀裙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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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色未褪時晉穆便入宮早朝。我在小書房看完豪姬帶來的所有書簡後,凝神思量長久,還是忍不住提筆寫了封信帛,閃身侯府後無人行走的湖畔處,喚來魅兒,讓它將那信帶去了金城送給無顏。
彼時天色正好,輕風微拂,熠熠驕陽照得波瀾淺淺蕩漾的湖面光燦瀲灩。我痴留湖邊出了會神,轉身欲回西樓時卻陡地發現昨日還老態龍鐘的家老今日竟風姿有神地直直站在我身後,眉間含笑,眸子閃閃,眼底鋒芒淺露,目光凌厲得似欲直視人心。
我被他嚇了一跳,勉強定了定心神,頷首有禮:「家老。」
家老斂袖,揖手還禮。昨日見我時他還撐在手下的木拐已然不見,他今日穿著一身灰褐紋相間的布袍,棄了拐杖將身子站直後,倒顯得他身影高大得隱約有些壓人。他望著我打量片刻,蒼老的容顏上紋路深深,一笑時,面色盡顯多年費心費神操勞後的倦怠。倦怠中偏又見悠然超脫,透著一抹智者獨有的、藏鋒存生之後的寧靜安詳。
「老奴無禮,卻不知夫人方才給何人送信?」他笑著問我,神色和藹,凌厲的眸光掩了下去,換上了幾分不動聲色的平淡。
「給我二哥。」他既問得直接,我不妨答得慡快。
家老目色一亮,瞬間,那眸子又暗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瞧向我時面容愈發親切:「那信和侯爺有關?」
我笑著點點頭:「是啊。」音落見他又欲開口,我搖搖頭嘆口氣,提了裙擺便往回走,口中笑道:「家老莫急也莫瞎猜。你此刻既叫我夫人,那我豈會對你家侯爺不忠?」
家老跟過來,沉默一會兒,略略低頭似想著心事。忽然他腳下步履一頓,喊住我:「夫人……」
我停下,扭頭看著他:「還有何事?」
家老不說話,只抬眸緊緊地望住我,目光漸漸深邃下去,話語低沉較真:「夫人可能發誓,這輩子,你都可以忠心侯爺?」
我微微蹙眉,正待說話時,他卻輕輕一笑。此刻,一縷縷細碎的陽光鑽透湖邊大樹的枝葉緩緩沉落在他的眼底,在那眸間的黑暗處仿佛照亮了一道堪稱透徹淋漓得可穿天地之遙的光彩,帶著歲月經彌的痛和傷、保護和慈愛,燃燒得熱烈瘋狂,堅定得近乎偏執和倔犟。
「你是他的女兒呢……」他輕輕嘆息著,忽而搖首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真是笨,其實不管你怎樣回答,我怕都是不敢相信呢。」
我心中一動,凝眸看著他良久。而後,我索性轉過身,慢悠悠地負手圍著他踱了一圈,最後於他面前站定,微笑著:「夷光斗膽,敢問家老可識齊國先上將軍、武定侯樓湛?」
家老怔然。
我一笑低頭,伸手抬起他的右臂,運掌風撩開他的袍袖,露出他紋刻在肌膚上那個黑鷹暗記。
「樓氏一族出身齊北,是青州望族,族徽蒼鷹。若夷光未猜錯,閣下便是樓將軍,是不是?」
家老大笑出聲,收臂垂手,閉了眼睛,感慨:「夫人果真聰明。」
我看著他,慢慢開了口:「樓老將軍為齊將時保國護僵,驍勇無匹,夷光自幼便聞您的事跡,是以敬佩。二十五年前,樓將軍因一己私慾未能滿足便不顧齊楚大戰的膠著而棄齊歸晉,從此晉獨強,而齊弱受欺,夷光不齒。如今,樓將軍又自降身份以家老之卑親侍孫兒身側,夷光雖不知其中緣由,卻知將軍親情猶重,為將軍感動。如今看來,那揚名天下的穆侯親衛黑鷹騎也是拜樓將軍所創,不知夷光猜得對不對?」
家老終於睜開了眼,點頭含笑:「好丫頭,冰雪聰明,伶牙俐齒,愛憎更是涇渭分明,老夫喜歡。天下紅顏,當真唯你可配穆兒。可惜……」他搖搖頭,望著我的頭髮,神色異常惋惜:「穆兒也可憐,守著這麼一個人在心不在的姑娘,怕是註定一生愛得絕望。」他嘆息著,忽而撩起長袍雙膝跪地向我行起大禮:「罪臣樓湛見過公主。」
他動作突兀,冷不防地,我又被嚇了一跳。我無奈,心中只覺好氣又好笑,忙彎腰扶起他,連聲道:「夷光何能,怎敢受老將軍如此大禮?」
樓湛起身,一默又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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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先祖為父王求娶武定侯樓湛將軍之女樓喬為正妃,聘禮已下,婚書已定,奈何齊楚大戰爆發倉促,一戰多年,婚禮拖延。先祖勞累病逝後,齊國先經內亂、後經大戰,形勢岌岌將危。父王為保齊而求和其餘三國,並下旨退回與樓喬的婚約,轉而求親西夏,娶我母后連城公主為齊後。武定侯愛女心甚重,以為樓喬被拒是天下至辱,盛怒之下樓湛帶著樓氏家族叛變齊國。楚王以重名厚禮相誘,然將軍雖敵視父王卻又心存家國大義,不至楚,一路往北,留居晉國,不為臣將,只為平民百姓。
依爰姑那日與我所講的上一輩的往事來說,晉襄與樓喬原就相識,當時他為公子時同娶姑姑和樓喬為二夫人,地位本不相上下。後來晉襄繼位為君王,不知為何卻還是立了姑姑為後,樓喬為妃。姑姑先生下了太子望,半年後,樓喬有孕,十月懷胎卻遭逢難產,母猝死,孩子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