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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也累了,當真累了,便想先容忍著自己就任性地就這般躺著吧,什麼也不再想,也沒有精神再去想。
耳邊清寂,水浪拍打船艙的聲音自外間時不時傳來。此時應該是黑夜,因為船停泊著不行,且不聞鳥叫,唯聽得一兩聲尖銳刺耳的夜梟淒喊偶爾鳴徹長空。船艙里燃著淡淡的檀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靜心定。
晉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帶著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熟悉非常。
他該在看書。
書簡味縷縷入鼻,偶爾耳畔會響起清脆的竹簡相擊聲,一卷,一卷,他勤勤換著,不厭勞神。
我微微彎了唇角,默默陪伴他讀書,半響,又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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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睡得甚淺,一人輕扣門扉的指敲聲便將我驚醒過來。
「師兄。」笑聲淺淺,低低的嗓音滑如流水行波,靜若空雲閒散,清似御竹臨風,但有吐字之明澹,不聞落聲之餘音。
晉穆起身時衣袂自我指尖掠過,竹簡冰涼,輕輕落在我的手側。
「藥可制好了?」
來人輕嘆,語氣里透著無奈的好笑:「你此刻逼著我沒日沒夜地找藥製藥,早知如今,兩日前又何苦將夷光弄得落水沾寒,叫她經脈逆行紊亂,叫她眼傷未愈便又蒙瞎?」
晉穆不答,只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脫不沾凡塵,何時這麼愛管閒事?」
桃花公子?來人是伏君?我正尋思時,不妨有微涼的指尖觸上我的唇,將一粒含帶些許桃花味的藥丸塞入了我的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間靜靜散至肺腑,緩緩行轉血液中時,每行一處,暖流蕩漾,慢慢融化著我體內那似已冰封的寒氣,使我不覺燙,不覺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後的舒慡輕鬆。
可是服藥後身子卻愈發地動彈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閉得緊緊,說是宛若睡著,偏偏耳中又將四周動靜聽得清晰,腦海也剎那清醒得有些異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說。師兄千里送美酒,師弟自當一還情誼。」
晉穆微微不耐煩:「你平時不說話,今天廢話怎地這麼多?」
伏君輕笑不氣:「本公子算得師兄心情憤懣不甘,以為此症非得找人傾訴衷腸、一吐憂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毀耳根清淨來聽你訴苦,師兄倒不賞臉?」
晉穆不再作聲,涼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鬢角時,漸漸開始有了一絲溫度。
?
伏君忽嘆:「夷光果真美貌,難怪你和無顏皆不舍。」
晉穆輕笑,口吻依舊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只是夷光……她對我而言卻是天下獨有,我自難相舍。」
伏君道:「那無顏……」
「別在我面前提那狐狸。」晉穆冷冷打斷。
伏君沉默一會,仍是淡淡開口:「師兄,其實那日無顏和夷光見面未嘗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該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日和無顏將諸事兩相說清,你今後待她真心誠意、情深不倦,如此這般堅持,若她能愛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毀的情感,否則,她的人縱使在你身邊,一旦真相浮露後,她的心卻必定還是難堪無顏輕輕一擊。」
晉穆冷笑:「伏君,那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
伏君笑而不言。
晉穆又默了半日,方輕輕嘆道:「你話不錯,做的更是沒錯。道理是如此,只是……」他冷冷一哼,而後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淒涼悲愴,聽得我心中一陣陣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錯過了一時,便是錯過了一生。如今要她變心難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去挽留。更何況……」
說到這,晉穆沉吟不語。
伏君也不催促,船艙里一時安靜得只聞他二人的呼吸。
「你我幼時同學明師門下,早懂得天下大流分合有勢的必然,不論將來誰人一統九州,只消待晉國平了內亂,齊國穩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撥,晉齊之間也必然勢鋒相對、難以平安而處。夷光雖是女子,但自幼……」晉穆微微一停頓,冷聲笑了笑,又繼續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導經國策略,行陣兵法,心性不輸天下任何一個男兒。她和我一樣,家國的興盛存亡在心中重於一切,即便她愛上了我,怕也是將來徒增她煩惱痛苦的緣由。縱使我不願承認,我也知,當初無顏為了她接連放棄楚國王位、齊國王位後,除了那些本不該存在的世俗束縛,他,比我更適合夷光。」
伏君淡淡一笑,聲音霰漫似雲飄的悄然:「所以,當初你願放手。」
「是,」晉穆答,手指纏入我的指間,緊緊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離開她,是怕連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歡上她,卻仍沒有開口,她那時快樂得單純無憂,而我的背負自幼時差點命喪淶水那刻起就已經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絕然不同,我不想破壞。及笄禮上親眼目睹她的心傷後,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誠心,卻不料她的身邊卻一直陪著另一個他……半年前,即使她從不承認,但那時她心裡有我,她是多麼地傻,忍著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為這樣便瞞過了世人千眼,卻不知我是如何地了解她。她不忍傷他,只殘忍地一次次傷我……所有,只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沒有她。當時齊在難在弱,幾欲亡國,若我堅持,她必然會答應嫁娶。」
手被他越握越緊,連帶著,似乎也緊緊攢住了我的心。
「可我還是相讓了。因為那時我就算得將來必有一日,晉齊會對立,若我強留她,她會痛苦……或許會比如今無顏給她的苦還要甚,那種痛,可以將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愛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騙讓她空存希望卻到頭來徒留無望。」
伏君低低一嘆,輕聲感慨:「當初那般選擇,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無顏唯有無顏,縱使有我,卻再不是當初的情感。是恩,是愧,還是其他什麼,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給她一個停靠避風的所在,不再受傷,不再孤獨,不再一人獨自躲著噬舔自己的傷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藥居見到她時她的模樣,心碎和絕望通通寫在臉上,不願見人的自卑,滿身是傷的虛弱,想求卻不能的掙扎……然如此,那時她的眼睛裡卻還是縈繞著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堅持,那個時候,她能活下去,全賴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音落,伏君不再接話,艙里寂寂沉沉,艙外波浪聲汩汩流動。風吹窗動,恍惚中,我竟能聽到燭火簌簌飄搖的聲音。
我靜靜落淚,若非眼上罩著絲帛,他一定知道我醒著,他的話,他的情,我都已聽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沒了,我以為她會心死如灰、活不下去,於是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個讓我後悔一生的萬一。誰知那之後,我卻見到了另一個更加勇敢堅強的她,她笑她言,縱使白髮,容顏卻依然美得驚世難見,諸事看透闊達,聰明懂事得叫人非得愛入骨髓、憐入心坎還嫌不夠。那時我想,即便將來晉齊對立,我也還是要擁有她,哪怕與無顏一般讓位幼弟,哪怕最後不管朝事與她攜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飴,無怨無悔。」
伏君嘆息:「不,師兄,你不會的。」
「是,不會,」晉穆平靜地接話,輕柔的聲音漸漸冷硬下來,「無顏有已經十二歲的無翌,還求得我們師父去金城傾心教導,他只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裡的一切帶夷光走。我卻不行……我那個所謂的幼弟,」晉穆話語淡淡,不察情感,「他還未出世,而他的母后與我仇大恨深,實不如無顏身處之境讓一切來得水到渠成。」
艙里安靜了一會,而後響起腳步聲,一股好聞的桃花香氣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來。「師兄,天意如此,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憑你之智、憑你之勇去爭去奪去改變,唯有人心、情感,你控制不得,強求不得。既已錯過,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
晉穆握緊我的手,輕聲:「我會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憶,許自己不至於落得一生寂寞無思、回頭無望。」
伏君沉默,而後低聲道:「放心,師兄心中一切的苦和難,夷光必瞭然。」
晉穆苦笑:「她不怨我便是大奢之談,何求瞭然?」
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拂過我的面頰,伏君語帶雙關:「她是我的病人,我能診她脈搏,也可讀她心事,我說她知,她便知。師兄莫要忘了我精通術數,諭桃花知天下,如今又怎會騙你?」
晉穆哼了哼,無奈笑出聲。
我心下這才明白,那適才吞入口的藥丸原來還有此等作用。
伏君先設局解我和無顏的心結,如今又借我「昏睡」之機誘得晉穆傾訴衷心,讓我的心境相較數月數日之前儘是說不出的開朗明白,愁苦散去,心中唯剩空明。
未曾相識,無甚瓜葛舊交,卻受他大禮相贈。
君心坦蕩,我心感佩。
?
艙里沉寂。
驀然,伏君道:「許久不見,今夜可否與我笛簫合奏一番?我有新曲。」
晉穆回絕:「可惜,我卻沒那心情。」
伏君輕輕咳嗽,笑笑:「我的曲樂常有療人傷痛的妙處,師兄難道不知?如今夷光昏睡未醒,體內毒素和傷……」
「何曲?」晉穆話鋒一轉,快速打斷他後,語氣不太自然,「拿來我看看。」
「淨心曲。」
竹簡翻動聲輕微,晉穆沉吟一下:「何時做得這個?為誰淨心?」
「我答應了一個人,為她作的曲,教她吹給另一人聽。」
「哦?」
「那人戾氣太重,體藏魔性,需得此曲洗滌心靈。否則,將來終究是蒼生受害。」
晉穆默了默,而後道:「心軟。多事。」
伏君笑笑不答,只問:「師兄的笛子呢?」
片刻。
伏君聲音一反平和而透著微微的驚訝:「宋玉笛?怎會在你手中?」
一隻冰涼的手又覆上了我的指尖,輕輕握住。晉穆淡聲道:「夷光送我的。怎麼?你二哥湑君的宋玉笛難不成還不配你的暖玉簫?」
伏君似是遺憾,口吻淡淡地,言詞卻大失偏頗:「宋玉笛絕妙千古,今夜比奏註定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