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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幼小冰涼的指尖抹上我的面龐,輕柔擦去我淚水的瞬間我開始知道,我的孩子,等將來長大了定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
於是心憐心喜,我抱住他,更不願放手。
「娘親,」他低低開口,小聲地,語氣怯怯仿佛已孤苦無依,「可是爹爹不要娘親了,娘親……也要不起孩兒了,對不對?」
我聞言心慟,僵住的那一刻,他卻趁機掙脫我的懷抱逃開。
「娘親不必傷心,今生若不能做你孩兒,下輩子……」
下輩子?
我一驚抬頭,卻見那模糊成一團的弱小身影已飄忽而去,我伸手欲捉,他卻調皮地咯咯一笑逃離我的指尖。
「娘親,記得下輩子……」
恍惚中他迷失白霧間,聲音清脆傳來縈繞耳畔,我聽著,只覺隨著他叮囑言詞入耳的時候心在一片片地碎裂。腳下動不得,我倒在地上,無神,胸中漾起痛入血液的殤離之難捨難斷。
下輩子?下輩子要待何時?
我的孩子……
無顏,我們的孩子!
我抱臂無助地哭泣,想要狠狠地捶打自己卻又無力,想要高高地嘶喊尖叫卻又無聲,淚水掉落不斷,濕衣冰冷,寒氣入骨肆虐竄行,凍得我神思似被冰封。
朦朧間,有人彎腰抱起我,用溫暖的手掌慢慢撫摸著我的發,用低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呢喃:「夷光,若有一日我說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話,不是我心裡所想。你要記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記住了。」
我聞言抬眸,卻瞧不清那人的模樣。
「記住了?」他再問,語氣急切激動。
我直直盯著他,冷冷笑著,不言。
他低下頭來,額角牴住我的發,柔軟溫熱的鼻息輕輕拂在我的臉上時是那般地真實:「丫頭,你是不願,還是不信?」
我緩緩搖頭。
圈在身上的手臂逐漸用力,我忍不住顫抖,掙扎著想要離開他。即便不要我陪,你也不必下國書嫁我於晉穆,如此這般,至我何地,至你何心,至他何顏?
「記得等我……」他軟下聲,似囑咐,似乞求。
我神思微搖,正待問清他嫁娶之事時,他卻又陡然不見。
滿目仍是迷離,渾渾噩噩,不知所在。
飄行不定,踟躇徘徊,許久,當我悲傷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就要這般耗費而盡時,指尖卻一暖,有人在霧瘴間找到了我,握住我的手,一言不發地帶著我漸漸脫離那層我躍不出的濃霧。
「去哪?」我痴痴地問。
他不答,指下用力,嘴裡低低道:「夷光。」
就是這樣的呼喚,一聲長,一聲短,一聲不舍,一聲難忘,好似帶著穿破靈魂之隔直直喚入我腦海的魔力,就像當初楚丘之死後那般,那不斷呼喚我、深沉微啞的嗓音中,有痛相隨,有苦與共。
睜開眼,入目光線昏暗飄搖,窗外漆黑一片,雨聲淅淅瀝瀝輕響不斷,涼涼的水氣繞得竹舍愈發清冷。手被人握得緊緊,我側眸,瞧見身旁斜靠竹塌那人疲倦不堪的容顏。
鼻息悠長,仿佛已然入睡。
往昔俊美溫潤的面龐已然失去那飛揚得意的神采,臉色隱隱發白,瘦削下去的雙頰在暈黃的燈光下淺淺勾勒出一個愈發孤峭剛毅的弧度,長發凌亂披散在肩,黑色的長袍衣襟微微敞開,模樣看上去既狼狽又困苦。
我看著他,久久移不開目光。
他是何苦?非得要我欠他情義深重得不堪背負,非得要我到了面對他已然到了心亂如麻、糾纏不清的地步,他才能滿意?
我閉上眼眸,輕輕嘆息。
腹間依舊隱隱作痛,牽動著我的心也陣陣絞割般地疼。此刻我不去按脈也知,我那孩子,他定是狠心不要我離開了。
有我這般的娘親,有無顏那般的父親,出生在這個亂世,是他不幸,是我不幸,也是無顏的不幸。
可惜孩子的父親未曾聞喜,更可恨他無法得知喪失之痛。但,只要我一人承擔,或許也好。他有他要擔當的,那些比喪子之痛或者更深更重。
說無顏捨得,我何嘗又不是?
我抬起空著的那隻手,緩緩撫上小腹,一遍遍,一遍遍,動作輕柔得仿佛我的孩子還在那裡,慢慢地成長著……
淚水自眼角無聲滴落,我閉緊了眼眸,雖是最難處最難受的境地,我卻殘忍得不願讓自己再軟弱一分一毫。
越軟弱,越易受傷。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我自己,我只能選擇愈挫愈勇、愈傷愈笑。
我雖憎伯繚為人,卻也知他這話是在真正地提點我。
智人一語,讖言千機。
揮袖拂開沉睡散輕輕撫過晉穆的面龐,扶著沉睡過去的他躺上竹塌,我費力地起身,雙腳落地的剎那身子虛弱得直叫我搖搖欲倒。
伸手扶住竹椅,待平穩了呼吸,我提氣運轉周身,自懷中取出恢復體力的藥丸吞下後,方踱步去一旁拿絲帕濕水覆上面龐。
冰涼的水意滲透肌膚,激我的神思頓時清明。
我回頭瞧了瞧睡著的晉穆,想想,還是自長袖裡取出一方乾淨的絲絹濕過水,而後走去塌旁緩緩擦上他落魄疲憊的臉。
容顏年輕俊朗,緊蹙眉宇間的煩惱憂愁卻早不是我們這般年紀可以承受得起的。
亂世下,王族中,任誰都是這般。
想起他說過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間的褶皺。
指尖剛觸及他的肌膚時,睡夢中的人卻輕輕一動,手指伸來握住我的手腕,囈語模糊:「夷光……」
我聞言愣了愣,手要縮回時,他卻拉住不放,劍眉一時擰得更緊,薄唇輕抿仿佛已有怒氣和急意。
我嘆口氣,只得倚在一旁,任他握著自己的手,靜靜地不再動彈。
房裡,燭光嗤然一裂,爆出一個絢爛的火花。
我凝眸看著窗外瘦竹濃濃壓上白紗的厚重陰影,想起遠在金城那個愛竹愛酒愛美色的風流公子,一時黯然。
今夜,不知他過得如何?
半日過去,晉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掙脫開他的手,替他拉好敞開的衣襟,剛蓋上薄被時,門外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門扉被人輕輕敲響,清靈尚帶孩童之氣的聲音在外小聲響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晉穆,啞然。
「夫人……」待她再要開口時,我走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個撐著素絹竹傘的小姑娘,十一二歲的模樣,瞳眼晶亮璀璨,膚色白皙細嫩,襯著一身飄逸白裙,黑夜裡,那容顏清秀非常。
「主君說夫人今夜想必會醒,特讓遲風來請夫人去藥廬,說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東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晉穆,也不出聲,只微一頷首,輕輕扣好門隨她離開。
遲風另帶一把傘,見我就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著,忙撐開傘塞到我手裡,望向我時神情關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虛弱,怎能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問:「誰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說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難治之症,公子帶你到藥居治病。難道遲風叫錯了?」遲風遲疑,眸光飄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尷尬又覺哭笑不得,她這般一問,倒叫我無從答起。
我道:「別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兒,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遲風打量著我,面色困惑。
我看著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閃的眸光,心神一動,這才記起自己是一頭白髮……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願再解釋,只輕輕道:「走吧,去藥廬。」
遲風低低一應,也不再多問,轉身帶路。
雨夜,山間安寂。
藥廬里燈火明亮。
行至藥廬前,遲風止步:「主君只傳姐姐一人,藥廬是禁地,遲風先退了。」
我點頭,將手中的傘交還給她。
門扉半掩,普通至極的環境看不出被稱之為禁地的森嚴厲害在何處。我推門入內,隨手關上門扇的剎那正待喚一聲「師父」時,抬眸,卻見端坐屋裡層疊竹簡間的卻是一個身穿白衣、容顏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輕男子。
「惠公?」
男子聞聲回眸,放下手中執握的竹卷,看著我,言詞冷冷:「怎麼,不願叫我小舅舅了?」
不稱寡人自稱「我」,看似親切,但那眸子裡流淌著的依然是讓人瞧得冰涼入骨的寒氣。
我抿抿唇,望著他許久,不作聲。
他撩了長袍站起來,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張冷俊孤寂的面龐,靠近我時愈發壓人心境。「你師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為你出山尋藥糙去了,明日回來。」聲音淡淡的,不覺喜怒。
我「哦」了一聲,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轉身欲走。
「我沒說准你走,你敢離開?」威嚴冰涼的話語在身後響起,低沉的嗓音,入耳攝人心慌。
我深深吸了口氣,輕輕一笑,道:「敢問惠公還有何事命下?」
夏惠此刻倒默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莫名一軟:「坐下,我想和你談談。」
我側過身,瞥眸看了他一眼,順從地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乾脆地:「說吧,夷光聽著。」
夏惠緩步踱來,垂眸望著我半日,不言不動。我蹙眉抬眸,卻見他複雜飄忽的目光,似遲疑難定,又似帶著一抹隱隱的愧疚和不舍。
「惠公有話,但言不妨。」我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
「孩子沒了,是那碗安胎藥的問題。」他低低出聲,卻驚得我差點跳起來。我怔了片刻,手腳發涼,待要站起時他卻垂手將我按住,冷冽的眸色一瞬柔軟,盯在我的臉上,似決絕,又似痛心:「不必懷疑你師父,藥,是我下的。」
「你!」我又恨又氣又傷心,忍不住一掌揮去重重拍在他的肩頭,冷笑,「你……你好哇,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舅父?接二連三,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我大病初癒,掌力無勁,拍過去他紋風不動,只是那猶帶冰雪寒芒的目色逐漸嚴厲下來,緊緊望住了我的眼睛。
夏惠道:「那孩子本來就要不得,你師父明白卻心軟下不了手。你如此聰明,難道一點也不知曉其中利害?且不說那孩子因你體內瘴毒本就羸弱不堪,縱使生下也會夭折,不僅如此還會累你半生身體病弱,難以痊復。只說那孩子的身份,生父是自己母親名義上的堂哥,世間沒有遮掩長久的秘密,他的身世一旦揭曉便是奇恥大辱,你讓他何存何處?豫侯說是愛你至深,卻連一個婚約都許你不得,為他受苦受屈你何苦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