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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放心拿下手指,回身找了茶杯給東方莫倒了杯茶奉到他面前,笑道:「有勞師父。」

    自從那夜見到東方莫之後,他仿佛就一反嘻笑隨意的狂誕作風,清俊的眉眼間總是鬱結憂愁,往日的妖嬈得意如今再難尋得。他定眸瞧了我一會,許久方接過茶杯,微微飲了一口後,又嘆了聲氣。

    我心中關心,便問:「師父有事?」

    東方莫苦笑一聲,滿眸儘是為難不能啟齒的掙扎。他搖搖頭,道:「容為師再想想,想好了便與你說。」

    我皺眉,不解:「又與我有關?」無顏那邊安穩娶了明姬,南梁暫時安定,天下四國最近也沒什麼過激的交鋒爭鬥,再說我的毒也有了解藥,還有何憂?

    東方莫喝著茶,眸光下落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的小腹。待我有所察覺時,他卻一瞥眼睛移開視線,言詞輕鬆:「這裡是師父在鳳翔城外的居所,安全隱蔽,你先住著。師父會加緊制解藥,待解了你的毒後,是留下還是隨穆小子去晉國,抑或回齊,你自己看著辦,師父不強求。」

    我想了想,點頭。

    東方莫放下茶杯擺擺手:「我去藥廬,你若悶了可來幫我整理藥材和典籍。晚膳有藥童給你做,待會送來。」

    我仍是點頭,言道:「多謝師父收留。」

    東方莫做勢擰擰我的耳朵,瞪眼:「這麼客氣?我是你師父!」

    我一笑無奈。

    東方莫的藥居處在山明水秀的幽谷間。七八間不大的竹居建在半山腰上,藥居周圍種有成片翠竹,居後有潺潺清泉,嫵媚青山。跳過清泉往遠走幾步便是一處溝壑,前有垂練瀑布,下有急流湍湍。

    夕陽西山,落霞猶帶暑意,山間卻清幽聲涼。

    我站在高處扣指長長吹了一哨,遠方的深林中有蒼鷹聞訊飛來,流影一般的速度,而後倏然停下,靜靜地歇在我抬起的胳膊上,黃綠的跗蹠緊緊拽住我的衣袖,善意地用尖尖的嘴角啄了啄我的衣裳。

    「乖魅兒,你可是也想他了?」我用手輕輕撫摸著蒼鷹亮黑的尾翼。它抬了赭色的眼眸淡淡瞥我一眼,低低鳴叫兩聲。

    我一笑,抬手將剛在房裡寫就的絲帛系在它的腿上,輕聲道:「虧你一路能跟來也著實不易。你幫我把這信帶到金城交給爰姑。千萬不要讓別人發現我的行蹤哦。你的影兒也不行,可知道?」

    魅兒委屈著無力點頭。

    我微微一笑,拍拍它頭頂銀白泛金的絨羽:「不傷心,熬過這些日子我們就又在一起了。」

    魅兒輕輕抖了兩下灰褐羽纓,叫了幾聲,隨著我手指輕輕一晃便展翅飛去了高遠的蒼穹間。

    我看著那黑影漸漸消失在空中後,方低低嘆了一聲,扭頭準備回藥居。

    腳剛抬又落下,我凝眸看著站在丘下抱臂仰頭望著我的黑衣男子,一時失神。在餘暉下湛著金絲光澤的黑袍寡絕沉靜,襯得他的身影愈發修長冷漠。俊美英挺的面龐上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怒氣,顎下微有青色的鬍渣,神色略顯疲憊倦怠之累。雙眸亮若粲星,盯著我時卻似寶劍銳利的鋒芒,仿佛要看入我眼中一路刺入心底的狠絕殘忍。

    「你……你怎地又回來了?」我顫聲,此刻再看到他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晉穆微微勾唇,縱身一躍跳上丘頂,逼近我面前,垂眸別有深意地盯著我,卻不說話。

    那眼神涼得徹底,傷得徹底,隱隱約約的還帶著一絲悔意和恨意,一抹說不出的玩味和厭惡,看得我幾乎無所遁形,只能故作鎮定地回視他,嘴角本淡淡笑著,而後笑意越來越僵硬,直至我再也笑不出來,他方冷冷一笑止住了沉默:「你好啊。」

    我聞言一愣。

    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臂,緊緊地不放,直掐得我骨頭都痛了,他才沉聲道:「他如此待你,你還不放心給他通風報信。我以為你離開金城是徹底明悟了,原不知你是存了這般心思,故意來夏探聽情報告與他知!」

    那不過是我給爰姑報平安,讓無顏不要再為我擔心、放手做事的信。我聽得雖糊塗,卻還是輕輕一笑掙脫他的手,點頭,應承不諱:「是這樣又如何?我是哪國公主你難道不知?」

    晉穆眸子一寒,臉上笑意卻愈發明媚如驕陽:「哪國公主?你現在是我的夫人。翌公與豫侯皆答應了本侯求娶一事,從此刻起,你已是晉國穆侯夫人,此身份再改不得!」

    我的心驟然一縮,怔住當地:「你說……你說他答應了……」

    晉穆略一頷首,而後靜靜地不語,只定睛看著我,目光複雜得連我也難分清那裡面究竟是恨多一點還是痛多一些。

    我吸吸鼻翼,抬了抬頭,不想再流淚,也更不想在他面前流淚。

    我微笑,道:「既如此,請穆侯求娶國書。」

    晉穆隨手探入懷裡取出一份明黃絲帛扔入我懷中,淡淡道:「你自己看看。黑鷹騎剛送來。」

    手指顫微著輕輕拉開卷帛,只一眼,便是獨屬於我天地的倒垮沉淪。眼前一黑,腳下無意識地退後一步,手臂卻被晉穆拉住,抬眸,卻見他皺眉看著我,面色青得嚇人:「後面是懸崖。再若掉下去,我不會……」語頓,他神情一變,不再言。

    他如今是嫌棄我了。我抿唇笑了笑,蹲下身,抱住自己,笑聲愈來愈大,蒼涼徹底,悲哀徹底。

    無論如何,那人也不能在此刻推我出去!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不管他有何難何苦,為何所困,為何所欺,他傷了我的心,卻不能這般叫我心灰心冷,心慟心死!那國書不是假,那璽印不是假,那飛揚跋扈的字天下唯有他能寫出,那不是假!

    晉穆彎下腰,挑指抬起我的臉,目色黑暗如夜:「那個拋妻棄子的混帳,我發誓我今生都饒不了他。」

    我冷冷一笑,抬手拿開他的手指,微微往後挪了挪身子,卻不料腳下一空,身子後仰,直直下墜。驀地,人輕飄飄如落雲上,四周花香撲溢,墜落的剎那,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放鬆。閉上眼,髮絲輕柔地撫上面頰,仿佛絲滑的綢緞般,輕輕掠過眼殮。

    山雖不高,我若不提氣用輕功,必死無疑。

    可我不能死。不甘不願。不甘不願!

    正待提氣時,腰間卻陡然多出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將我抱住。我睜眸,正對上那雙看著我無比焦急痛心的眸子。墜崖不過眨眼的瞬間,他卻又跟隨下來。

    「不是說不會再救?」

    「我是這樣想。可是心已經動了。愛了,痛了,深入骨髓,放不了手,」說話的時候,他的身子在顫抖,面色因苦痛而蒼白非常,「孩子不要,我娶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好不好?」

    我望著他,半響,方搖著頭輕輕一笑用力推開他,自己在空中旋身轉了個圈,穩穩落在山腳河畔。

    「穆侯若覺得委屈,覺得夷光配不上,大可明宣天下另擇佳偶。夷光也不是被人拋棄了一次兩次了,此辱累加如山,早已不放在心上。夷光之事本不欲累及穆侯捲入漩渦,如今害你痛苦……」我聲音顫了顫,吸了口氣,繼續道,「夷光唯有歉意和無奈,請你放手。」

    因為我,當真不願再傷你。被傷何痛,我再清楚不過。

    音落,身後卻良久無動靜。

    我忍不住轉身去看,回眸的剎那那黑衣猛地貼至身前,一隻手有力地握住我的腰,一隻手繞至我身後按住我的後腦,迫我抬了臉,一瞬,他俯面下來,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他像是被關了許久的困獸,動作霸道兇狠,任憑我捶他推他,他卻動也不動地咬著我的唇,直咬得我嘴角溢出血絲流入兩人的口中他也不管,火熱的舌尖用力抵開我的牙關,纏繞著我的舌,拼命吮吸著我嘴裡還未散去的雪蓮幽涼,支撐著我後腦的手在不斷不斷使力,細小的鬍渣扎在我的肌膚上,幾分生生的疼。他在用盡力氣吻著,吻得深入,吻得絕望,吻得纏綿而又苦澀不堪。

    氣息交纏親密,這一刻我卻分不清愛和恨的界限,抑或無愛,無恨,那我和他之間又剩下了什麼?

    我心中疼得早已呼吸不過來,捶在他背上的力道在逐漸減弱,漸漸地,手臂垂落。眼睛眨了眨,淚水落下來,霧氣迷朦了眼前他的面龐。心中在滴血,身子在不斷地發抖,腳下無力,直軟得我欲倒地。

    他用力扶住了我,淚水沾濕他面頰的那刻他不再吻,只是嘴角依然貼在我的唇邊,輕輕道:「夷光,不要再推開我……我若當真走了,你就會孤苦伶仃的,我不捨得。若你執意要孩子,我……我養。」

    我聞言心神猛震。究竟是怎樣的情才能令他說出這般辱沒他穆侯身份、舍了他驕傲自尊的話?我想不出來,是因為我第一次遇到的緣故?

    我伸手欲推他,卻不妨腹中絞痛鑽心。我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痛苦地皺起眉,伸手按住小腹,費力地彎下了腰。

    晉穆低喊:「怎麼了?」

    我疼得直吸冷氣,卻說不出話。

    他橫抱起我飛身躍出去,口中安慰道:「莫怕。你師父在……我在!」

    那個懷抱一如既往地溫暖寬廣,小的時候墜崖是他救我,如今身邊仍只有他。為何我每次生命垂危的時候在我身邊的永遠是眼前的他而不是我心裡的那人?雖痛極,我卻仍忍不住發笑,昏去前最後一眼看得那青天瞑色,腦海里浮現出的竟還是那人深情不悔的容顏……

    無顏,你真的好捨得……

    睡去不知多久。

    昏迷中,只覺腦子裡空茫一片,所有的思緒都化作了隱約模糊的縹緲白線,一絲絲,一縷縷,愈盪愈高,愈離愈遠。哀傷悲痛離去的剎那,也好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喜笑顏開的理由。

    我仿佛只站在遠處靜靜地望著,欲去挽留,卻又心死無力。

    模糊中,依稀有一個小小瘦弱的孤單身影。那般陌生,陌生到見所未見,卻又偏偏牽連了我所有的神思,親切的,貼近的,仿佛是世間最緊密最難捨的感情,讓我不由自主地想朝他靠近。

    欲靠近,他卻越離開。

    他那彆扭而又孤零零的可憐樣子,縱使我瞧不分清,卻也難受深深。

    「孩子,」不知怎地,我竟這般喚他,嘴裡柔聲哄道,「乖孩子,回娘親這邊來。」

    他卻笑,輕輕的聲音訴盡稚嫩的感傷和童真的無奈:「娘親……要不起孩兒了。」

    「怎會?」我一言淚下,心酸心疼,只知使勁力氣跑過去,俯身緊緊抱住他,連連安慰著,「娘親怎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娘親怎會那般狠心?娘親不會,不會,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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