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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6:35:00 作者: 慕時涵/千葉飛夢
    我搖搖頭,屈膝,抱住胳膊將自己的面頰藏在臂彎。爰姑若跟我走了,無顏身邊便沒了任何人,連說一句真心話的人都沒有,那他該有多孤獨,多寂寞,多難過。爰姑不會捨得,我也捨不得。

    我想了一會,忽地記起一事,抬頭,言道:「我給明姬下了毒,說今晚與她換解藥的。」

    「明姬會給你真的解藥?」伯繚涼涼一笑,睨眸瞟過來,冷冷道,「別告訴我你心慈到連害你之人也放不下,若要回頭去救,老夫可當真失望了。」

    我彎唇笑了笑,忽地揚袖拂過去,花香自袖裡散出,溢滿車廂。

    伯繚皺眉。

    我一挑眉毛,面容靜靜地,言詞淡然:「紫衣侯,不巧得很,你也是害我之人,不妨也嘗嘗中毒的滋味。」

    伯繚直直望住我,黑暗若夜的眸里沉寂一片。東方莫坐在一旁默默瞧著,並不作聲阻止,也不出聲勸解。僵持片刻,倏地,那容貌嫵媚的男子眉眼間微微一松,紅唇上揚,笑顏柔美動人:「主君,這丫頭是你的徒兒?」

    東方莫一笑:「夷光調皮,這不過就是普通的花香。」

    伯繚執了執竹簡,身子靠向後面,看著我,笑道:「以無生有,讓敵人自落陷阱,而後一走了之,害對方寢食難安。妙哉,老夫甚是喜歡。」

    東方莫斜眸,看著他,目光微動:「先生的意思是?」

    伯繚斂斂笑意,一本正經地:「伯繚不敬,想奪主君師位,親自調教這丫頭,不知可否?」

    東方莫笑而不語。

    我冷冷一哼,拿絲帕蓋了臉,扭過頭朝里側躺下。

    絲帕下,我偷偷彎了唇角,笑得古怪而又狡猾。

    不想聞名天下的第一謀士也會被我騙過。其一,明姬所聞花香的確是毒,今夜不解短期無礙,半年後她自會癱瘓下不得塌。其二……我既肯隨東方莫離齊去夏,自然內心算計不是如此簡單。你們君臣謀略縝密,迫得我與無顏痛苦如斯,那我自幼學聖賢之道也深知禮尚往來的道理,去鳳翔城看一看,遊走歷練一番也是好,即便不攪得你天翻地覆,也學做密探給無顏得些有用的情報……

    正想著時,眼皮卻不由自主地下垂,下垂,腦中困意頓起。

    耳畔聞得馬鳴聲,車廂搖晃一下,隨即車輪軲轆響起。有人靠近我,在我耳邊笑得快活無比,開口時,那聲音又陡然變得暗啞陰狠:「怎麼辦?老夫素來喜歡先人一步,你既心軟不給我下毒,我便用些小伎倆叫你學學什麼叫做真正的狠。這絲帕上的毒不僅能叫你貪睡,更會讓你整整一月看不見東西,先嘗嘗當瞎子的滋味好了。乖徒兒,為師教你第一課,出招前要懂得尋彼之意圖,謀定而後動。明白否?」

    如此行為乖戾之人我生平第一次見,心中氣結,卻偏偏無力反駁。

    一旁東方莫在咳嗽,語氣不忍:「主父先生,這……」

    「主君,若不讓她真正地受過苦難,她便不曉利害。一月失明已是輕的,你若不想要今後她還被別人傷害到今夜這般痛苦不堪的境地話,便先不要心疼,」言罷,伯繚頓了頓,忽又得意道,「放心,如何教導成才的法子我在蘭兒身上探究甚多,此道最為有效。再說這一路無聊,她今夜也耗盡了心神,不妨讓她多睡一會,權當休息。」

    東方莫聞言咳嗽不止。

    我氣得怒火中燒,一瞬甚至忘記了今晚所受的傷,待到怒無可怒時,我心神一落,終是沉沉睡去,再無所思。

    醒來。

    眼上蒙著輕紗,睜開眼,紗雖薄卻看不清一絲光亮。我伸手摸摸身下,卻不是睡前的那張軟塌,而是另一清涼的竹塌。四周安寂,遠處似嘩嘩響著流水急湍的聲音,間或夾雜幾聲鳥叫,啾啾啼鳴空明清脆,宛若身在幽谷間。

    「師父?」我撐了手臂坐直,伸了手在黑暗中摸索不斷。

    一隻溫暖的手握過來,五指纏住我的指尖,輕柔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似是歡喜:「夷光,你醒了。」

    我愣了愣,而後倏地收回手,縮著身子慌亂往後挪,拿覆在身上的薄被蓋住了自己的臉,低聲道:「出去!」

    那人卻固執地靠過來,手臂用力扯下我擋住自己的薄被,聲音冰涼:「你不願見我?」

    我捂住了臉,連連搖頭。我不要見你,不要不要,天下人眾,如今我最不願便是你來親眼看我落魄至此的模樣……

    他沉默片刻,我正以為他要離開時,發上卻一暖。他伸指在那裡慢慢揉撫著,嘴裡輕輕道:「對不起,晉國國亂,前些日子我被父王軟禁在府中哪裡也去不得,沒及時趕到金城陪在你身邊……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言不發打落他的手,翻身欲下榻時,腳下卻一個落空踉蹌摔倒在地。

    「夷光!」晉穆驚駭,語氣痛心。

    「不許過來!」我厲喝,一人費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滿目黑暗,桌子,椅子,那些無聊的擺設此刻通通成了我的絆腳石,我邊走邊跌,邊跌邊爬,口中高聲嚷嚷:「伯繚!伯繚,你給我出來!師父,東方莫……救我,救救我……」嘶喊無力,傷痛滿身,一路好不容易走去卻觸摸到一處牆壁,我握拳捶著牆,腳狠狠地踢去,卻更痛了自己。

    轉身欲再尋出路,卻不妨靠入他的胸膛,身子猛地顫抖,我用力地推他,他卻緊抱著我紋風不動。

    「乖,靠著我,歇一歇。」

    鳳翔之諾

    東方莫回來的時候晉穆正在給我餵藥。

    藥很苦。

    吞下又一口苦澀粘稠的藥汁,我不由得搖著頭輕輕皺眉。

    「苦?」晉穆剛問了句,隨後耳邊便聽得藥碗落桌的清脆聲響,「來,先吃這個。」

    我發愣時,唇邊已多出塊帶著清甜果香的軟糕。我一碰退縮,手指伸出小心地摸到那個滾燙的藥碗,沒待吹涼我便仰頭將裡面的藥汁一飲而盡。

    對面人的不再出聲,溫暖的指腹貼至我的嘴角來,輕柔地擦著那邊遺留的汁水。

    我沒逃避,只低低一笑,問他:「穆侯,你可知夷光剛才喝的是什麼藥?」

    「穆侯?非要這般見外?」按在唇上的指尖微微一僵,晉穆慢慢收了手指,淡淡道,「叫我穆,很勉強?」

    「穆?」我挑了一下眉毛,笑聲古怪得連我也覺得刺耳非常、刺心滴血,「不。穆侯……夷光剛才喝得可是安胎藥。」言罷,我垂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用幸福而又傷人的語氣再一次說給他聽,緩緩地,溫柔地,堅定地:「穆侯,夷光喝的是安……」

    「砰」一聲瓷碗碎裂響打斷了我的話語,我咬了唇,靜靜等著對面的人怒火爆發,然後拂袖離去,再不要回頭,再也不要牽掛著我這個對他而言其實甚不知所謂、無情冷血的壞女子。

    眼前依然一絲光亮也沒有,黑暗中,縱使我看不見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發的駭人怒氣和滾滾煞氣。他一定是站著的,因為我坐著會覺得有股高山欲傾的巨大壓迫感。他一定是瞪眼瞧著我滿目失望和鄙夷的,因為我感受到了周圍氣流倏然冰涼的寒和冷。那一絲決絕的味道,我是瞎子,我也知道。

    「該死的混帳!」他低低怒吼了一句,說出的字眼是我永遠不能自那張溫和俊朗的容貌下想像得出的粗鄙惡毒。轉瞬他卻又伸手揉了一下我的發,聲音輕得似緲風,不帶一丁點可讓人察覺的情感:「別多想,好好休息。」

    我愣了愣,而後驀然有冷風拂面,那人離去的腳步聲沉重匆忙,門扇被重重一聲打開,又被重重一聲關上。

    我木然坐在那,良久,方呢喃著搖搖頭:「恨我吧?討厭我吧?……可是,千萬不要再為我傷心難過了……好不值得啊。」

    話音剛落,我正要起身摸去竹塌時,耳邊忽聞東方莫的嗓音響起,嘆息著:「女娃,你可真狠得下心!拋棄你另娶他人的人你顧得周全,真心關心你陪在你身邊的人你非得要傷他至深方才肯罷休。等穆小子哪日被你氣得當真不管你、不記著你了,你哭著後悔的日子便也到了。」

    我直直站立著,默了半日方輕輕一笑,無謂地:「哭便哭吧,最近哭得還少?夷光如今唯關心一件事,師父何時能幫我復明視物?」

    東方莫長長嘆了幾聲,耳邊聞得衣衫颯颯聲動,似是他自窗戶翻入室內的動靜。

    果不然,我轉身時,一雙帶著清涼微苦藥味的手靠近我臉前解開了那蒙在眼上的薄紗。東方莫在我耳畔輕聲囑咐:「伯繚此人你以後少去招惹,即便有機會見面也莫要再用同情可憐的目光看他。他生平最忌諱別人覺得他可憐,凡這般看他待他者必死無疑。如今看在我和你小舅舅的面上,他連連饒你兩命已是大幸。此人性格孤僻偏激,加之生性喜怒多變,非正道之人,君臣之道可交,朋友之道便免了吧。」

    我撇唇,冷冷道:「我才不要與他交友。」

    「我是說晉穆和無顏。無顏那小子也罷,以後叫他吃吃苦頭也好。穆小子那裡你要多多提醒他,免得以後怎麼被別人擺了一道卻不自知。」

    我一怔:「師父以為他還會回來?」

    眼皮上突地有涼涼的液體敷上,東方莫的手指在那裡輕輕地揉撫著,他道:「適才天上飛過黑鷹騎的訊號穆小子才出去的。他會回來的,你放心。」

    我聞言蹙眉,心道師父你怕是自信過了。想想,還是將話題移開:「伯繚即是那般的人,你還讓他做夏國權重的紫衣侯?」

    「惠封的,非我。伯繚謀事多慮,謀權多智,是個百年難得的奪鼎股肱。可惜此人心機頗重,以我多年觀察,他的所求遠不止人臣這般簡單。惠與他謀事,也是與虎謀皮,危機重重。」

    我哂笑一聲,道:「惠公必沒那樣簡單,與這般人處君臣,他早該備了制肘、留了後路。」

    東方莫低聲一笑,不語。半日,他收了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拿銀針戳向我的太陽穴,嘴裡又道:「你的眼睛因哭得太多太久傷得不淺,我本正苦惱著如何治你,誰料伯繚來了這麼一招,竟是幫了我讓你的眼睛休息了幾日幾夜。如今復明已是時候……女娃慢慢睜眼,莫急。」

    我伸手遮在眼前,露出細微的指fèng。而後方緩緩掀了眼帘,透過指fèng望向外面。入目光線昏暗,竟是薄暮時分,房裡擺設簡單,一塌一桌一矮櫥外加幾張竹椅,桌上盞燈亮著,燭火輕輕搖曳,光影斜射地上,婆娑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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